因为壶关告破,菱跃只能带着剩余人马一退再退,而后被宪嚠堵在一处不知名的山谷之中。
如今虽然是九月末,这天气依旧热得厉害。大中午菱跃也受不住铠甲穿在身上带来的闷热,只能脱了衣物坐在一簇草丛旁边。
好半天,菱跃渴得厉害,于是喊道:“给我拿点水。”
入口的水温热又带着一股怪味道,菱跃喝完就皱了皱眉。天气炎热,山谷中没有水源,这水怕是有些变质了。可菱跃也没办法,只能小心翼翼把剩下的水放好,又忍不住暗恨起宪嚠来。
烦躁之间又看到他所带部下一个个意志消沉,又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安抚众人。等士卒稍稍恢复,菱跃就与众人商议,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拼杀出去。
如今是夏季,山中各种小溪大多断流,附近的大一些的河滩则有宪嚠带兵把守。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伙人怕都要渴死在这里了。
是夜。
菱跃匆匆吃过一些干粮,面色有些不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的时候他腹中有些不适。亲信也看出了菱跃的问题,忍不住劝他休息一晚,不如明晚再做准备。
菱跃听了只是看了看山中夜色,不知为何他忽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时他跟父亲带兵围剿宪嚠,宪嚠在逃跑之中扭头急匆匆开弓,本也没打算射中谁。可就是那盲射的一箭,不知怎么偏偏就打中了他父亲的喉管,当天就气绝而亡了。
“将军?”
菱跃回过神不再想,众人准备好后,士卒之间也弥漫起一股紧张之色。
是死是活,今晚在此一搏了。
菱跃让众人丢掉了大多辎重,只携带好干粮跟武器,直接在夜色谷道中急行军起来。等一众人从谷中出到谷口,果然有宪嚠的部队早早埋伏四周。
到了现在这个两军对垒的地步,什么阴谋诡计都不顶用。
峡谷相逢,勇者胜!
菱跃一双招子在夜色中闪烁着仇恨的目光,身下的战马惴惴不安的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杀!”
原本寂静的夜晚中,咚咚沉闷又厚重的战鼓声响彻。
双方的兵马双目已经赤红,而后在铠甲摩擦声冲杀在一起。菱跃的部队带着难言的悲壮,因为这是他们的求活之战,只有打出去他们才能回到晋阳,能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妻子与儿女。
而宪嚠的部队则是带着对未来的渴望!此战之后,他们这些西山军就能分田得地,重新回归平静的生活,这是宪嚠向他们承诺的事。
往日宪嚠威望很高,他从未做过失信于人的事。
西山军相信他。
“杀啊!”
士卒手中的兵器砰砰地撞在一起,有人不过被相撞的力量震得手臂稍微麻了下。才失了几分力道,旁边就有人一大刀劈过来,当即这人歪倒在地。他下意识痛呼几声,却已经大量的人马踩踏上来,没一会儿就让他沦为了一摊肉泥。
有士卒在夜间眼神不太好使,恐惧之间手中长矛连连摆动挥舞,身旁不少人被他刺中哀嚎一声倒下。可他身前的敌人也没有退缩,反而用自己的血肉去阻碍兵器的锋利。
宪嚠也身先士卒,怒喝着喊杀声劈砍着身前的敌军。
没想到前几日连连后退的菱跃,在今晚能有这样的战斗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哀兵必胜’。
宪嚠喘着重气,整个人猛然跳起,不顾亲卫的叫喊用手中重长剑直接劈开了三四根刺过来的长矛。而后在晋阳士卒猝不及防中,重剑回撤,直接在他们脖子上砍杀出一道大大的伤口。
喷涌而出撒在脸上的血液让宪嚠在夜晚下看起来如鬼如神,就连他身侧的亲卫一下都被宪嚠所震慑。
宪嚠浑然不觉,反而随后抢夺过身旁不知道谁的一把弓箭,而后弯弓搭箭狂吼道:“菱跃,我且送你去见你父亲!”
吼叫之声响彻战场,菱跃在混乱中其实快靠近谷口了,距离宪嚠也不远。骤然被这闷雷一般的声音炸响在耳边,而后就是砰的一声利箭破开空气的声音传来。
菱跃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后背升起,而后弥漫到四肢,腹部又一阵绞痛传来。他一下面色惨白,只啊地喊了一声,竟然身子一歪坠落下马。
他这一倒,附近数百亲卫急的也是直朝马下扑去,唯恐菱跃出事。其中一员亲信动作更快,一下就扶起了菱跃。就着夏日略微有几分的星光,他分明看清菱跃身上没有中箭,当即大声道:“将军无事!”
这一来,略略安抚了几分慌乱的晋阳士卒,却也让宪嚠听到动静一个回身。兵马混乱,刚才他也找不到菱跃混在了何处,原来在他身侧不远处!看样子不是这胡乱的一箭惊吓了菱跃,还真让他悄悄跑掉了。
“菱跃在此,杀了他一人就能分得八十亩田地!”宪嚠也不说金银财宝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说田地。这些西山军,大多都是底层农民出身,对土地的看重远胜于其他。
再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宪嚠年轻时候是读过书的,就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那只是因为战机难以把握,稍有延误就会满盘皆输。这赏赐一事,未得李昀首肯,他万万不会随意喊出口。可这田地么,不管赢不赢,只要有命回去李昀本来就都会分。
可众人不知,再说这土地的吸引也足足够了。
菱跃得知自己没有中箭,稍稍回神就看到西山军像是看到了金山银山一样朝他扑了过来。
那疯魔的模样,谁看了都心惊胆战。
四周菱跃亲卫急的连连挥剑劈砍,可这急切的砍杀也不能阻碍越来越多的人扑上来。
“将军,上马快走!”
菱跃看亲信急的拽他上马,可此刻的菱跃浑身出着恶汗,身体的不舒服打消了他许多意志。
张目四望,晋阳士卒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地上。
菱跃父子对士卒一贯厚待,凡是军中所需之物从不贪敛,在士卒中风评与威望都极好。也因为这样,公孙铎才会将晋阳的领军之权交给他们父子。
如今见手下兵马为了护他惨烈死去,菱跃双目通红,忍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抬头之际,竟然看到了四周山石之上不知哪个闲云野鹤之人刻了字。
别的看不清楚了,却见这不知名山谷给那位访山寻林的娴雅之人取了名字,只见上面刻了‘陨冢谷’三字。
菱跃回想起他前些时日登高察看地势,这山谷上尖下宽,四周山脉又呈现围绕之势,可不就跟坟冢一般么。
“看来这里就是我的命丧之处了。”菱跃忽而道。
只见他话音刚落,宪嚠再次弯弓搭箭,这次他知道菱跃在什么方向了。
菱跃只觉得一阵恶寒涌上心头,事到临头还是想求活。可刚想转身,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他下意识脚步一停,一支利箭已经射中他后背。
方才因为听从亲卫的建议,让他先悄悄撤离。因此菱跃早就换下了自己的那身醒目的厚重铠甲,如今身上不过穿着一副薄甲罢了。
若是厚甲,这箭怕射不透。
菱跃无声无息往前跌倒,最后只想吾命果然丧于此地。
第219章 新年贺礼,并州归李
天色不显,宪嚠其实也摸不准自己那一箭射中了没有。可看前方的晋阳士卒乱作一团,宪嚠当即大喊:“菱跃已伏诛,取晋阳士卒头颅者亦分田地!”
他这一喊,不少远处的晋阳士卒下意识扭头往后看。众人也看不清具体,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头攒动,又隐约听到一些悲呼之音。
这动静一起,不少晋阳士卒登时失了方才的战意,有些更是因为顾念菱跃父子的恩惠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战场最忌讳失了气势,气势一弱,西山军就乘势而起,嚎叫着取人头分田地的吼声越战越勇。
一直到天色稍明,这陨冢谷的喊杀声才渐渐弱了下去。
迎着初生的日光,宪嚠用一柄长刀支撑住自己疲倦到了极点的身躯。他睁眼看去,遍地的山谷之中都是尸体。
晋阳士卒投降很少,一来因为菱跃父子两代人的恩德,晋阳士卒十分忠心,宁死不降。二来也是因为西山军杀疯了,一个人头换田地八十亩,西山军也不想他们投降。
宪嚠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嘶哑着喉咙问:“菱跃呢?”
很快就有一个亲卫过来禀告,“将军,昨晚太混乱。菱跃中箭后,尸首叫西山军分抢了。”
说完,叫了三个西山军过来。
这三人分别抢到了一颗脑袋,另外两人则分别抢到了血肉模糊的手脚,至于其他躯体什么早就在混乱中跟泥土砂石混在一起,实在辨认不出来了。
“放心,你们都有赏。”宪嚠定下基调。
看了眼菱跃脑袋后,他就让下属把尸身收敛一下,就地埋在这谷中了,也算是让他入土为安。
经此一役,并州主要战力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几日后,菱跃带兵大败亡于不知名山谷的事彻底传开,早就将兵马带到平阳郡的邓羌大喜。当天,他就让殷亮单独一路攻入上党,自己一路直扑西河郡,使大半个并州彻底陷入了战火之中。
而此刻的晋阳气氛却极其压抑,公孙铎往日理政十分勤勉,今日却待在自己夫人房中迟迟没有动身。许久,公孙铎才道:“战事吃紧,夫人想来也有所耳闻,不知能否助我?”
公孙铎如今的夫人出身并州大族王氏,家族豢有不少私曲。
公孙铎看上这些私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他想让自己这个夫人起头,暂以借私曲抵抗外贼的名义将并州各豪族部下收纳过来。若真能熬过这一劫,这些部下自然能找不少借口不还回去。
王氏正当妙龄,跟公孙铎感情一般。
公孙铎年轻时早已成婚,不过夫人在产子时难产而亡。之后发家,各方利益权衡之下才娶了她。
二人成婚后,只能说相敬如宾。
此刻听闻公孙铎如此说,王氏就道:“那就容我回家一趟,郎君难事我自当同父兄分说。”
公孙铎点头同意后,王氏叫人套了马车就走。
见王氏离开,公孙铎才急匆匆去府衙,只是面色相当不好。他本以为事情还有回旋余地,谁知当天就收到急报。有一路骑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如今正在急攻晋阳。晋阳城中缺少兵马,菱跃的回援部队更是全军覆灭,眼看晋阳破城就在眼前了。
公孙铎当时就气急攻心,一剑劈倒了身前案桌后,这才派亲信去了王家。如今最难的就是公孙铎手中兵马不足,若得并州各豪族私曲,就算退出晋阳,公孙铎自认也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而此时王家中。
王氏一到家还没见到父兄,就被母亲叫入房中。她几次要开口,母亲都用家长里短的话制止了她的开口。王氏兰心蕙质,见此也就明白了家中大人的意思。
当即王氏就道:“父亲叫母亲拖住我,可是见事已至此,打算开城投降?”
公孙一家能起来,确实也是因为公孙一家都是勇武之人,所带部下也大多勇武不畏惧死亡。并州各豪族见事已至此,那也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这并州谁做主都一样,百年的君主皇朝,千年的世家豪族不是。
听说那宪嚠、石敬都是一伙儿强人,他们现在乘势而起攻打晋阳,那跟当初的公孙氏有什么区别?
只要不动他们的利益,当初他们能认公孙氏,现在也能认宪嚠,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长远来看,并州豪族也没多少人真的好看他。如今近有李氏占据三州之地,更有紫微星眷顾,远有徐侑得梁国正统让位,天下局势多少明朗了一些。
王氏嫁女,已经是代表整个并州豪族集团最大的善意。如果要王家贡献私曲,那是万万不能的。
“儿呀,你也要理解爹娘。那公孙铎如今敬重你,待你好,也不过是因为你身后是王家罢了。若王家同意借他豢养的私曲,其他人必然怨恨王家最先起头。再则,这私曲拿去,公孙铎定然会再要王家多年积累财物以此劳军。
公孙铎是会带兵之人,私曲经过他的手,如何还会还回来?到时候我们王家才是鱼肉,随便他宰割了。”
王氏虽有几分忧心,却还是道:“女儿明白,不过我与公孙铎生有一女,还请父亲母亲将她保全。”
王氏母亲当即喜道:“自当如此,我这就跟你父亲去说,让他想办法将喜儿接来。之后你母女二人就居住在府中,一切有你父兄做主,不会再叫公孙铎来见你。”
闻言,王氏只一叹,终究点了头。
王氏与母亲商议后续事宜时,王家家主王曦也正在客厅会客。
“大人请,这是今年上好的茶叶。如今世道艰难,这茶叶我寻来后一直没舍不得品尝。”
王曦五十几岁,因为没有官职在身,所以穿的只是寻常文士长袍。只是比起其他时日,今日的他头戴冠帽,腰佩玉珏,显然十分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