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央那掌虽未能要命,却也将她打成了重伤,但她心有未竟之事,撑着那口气硬是醒了过来。
若当真一死百了也就罢了,如今半死不活,有些事情便还是要去面对。
“单枪匹马,以身犯险,还落了个两败俱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四弟你还是如此鲁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与颜玉央在幽兰轩一决生死身受重伤后,他特意前来探望。
裴昀虚弱的依靠在床边,苍白一笑,并不多解释。之前凌青松已训斥了她半个时辰,若非见她实在伤重,怕还是要继续骂下去,这一点上二人倒当真是心有灵犀。
裴昊只当她是逞一时勇,也并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诛,我已派雪岭二佛去追缉此人,他必定逃脱不掉。”
裴昀闻言愣了一下。
纵那李无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里,生死蛊相连,如今她还活着,便也说明那人未死。那笑弥勒与鬼菩萨不是李无方的对手,有此人在侧,他想必是性命无虞了。
此时此刻,她若真大公无私,便该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终究是没有出言。
结束了。
她与他之间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个雪夜结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无资格恨他了,他们所有的羁绊都埋葬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问道:
“大哥,你是何时买通雪岭二佛的?”
裴昊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早已派细作暗中潜入蔡州城,伺机收买颜泰临身边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拢之重。可惜两个假和尚阴险狡诈,不仅狮子大开口,还不观望到最后一刻不松口。哼!不过这等唯利是图的小人也最好驾驭,任他武功盖世,现如今还不是为我蒙兀大营鞍前马后?”
言语间对二人颇为瞧不起。
“我蒙兀大营?”裴昀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轻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大哥,你如今说得倒是很顺口。”
裴昊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沉默了。
“如今,战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时与我回家?”
“回?回何处?何是家?”
“自然是回临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临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后一十六年,我流着蒙兀人的血,学着汉人的诗书礼仪,你说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可临安还有你的亲人,有我,还有霖儿!”裴昀哀切道,“大哥,你还记得霖儿吗?他还活着!他今年十三岁了,与你生得一个模样。去年我开始教他裴家枪法,他学得很快,他无时无刻不念着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乍然听见多年未见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浑身一震,七尺男儿也不禁眼眶微红,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双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询问。
可他终究是狠狠一闭眼,将所有的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同将这八年里所有的纠结与煎熬一同吞进了肚子里,再无人能窥视。
他睁开双眼,淡漠反问道:“纵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尝没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儿?”
裴昀一愣:“大哥你又成亲了?那、那大嫂呢?”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裴昊“阵亡”多少年,孙红袖便也阵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该守完了,活人又岂能为死人而活?
“红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却是再没有下文。
沉寂半晌,他再次开腔:“当年我虽被人救起,却也着实受伤不轻,手脚尽断,险些成了废人,纵有神医奇药,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才下床,下床后再养两年才得恢复如初,骑马弯弓。在此期间,兄长赫烈一直派人尽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大夫,嘘寒问暖,甚至亲自榻前伺疾。他道当年将我弄丢,是他这辈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倾尽全力补偿我。”
“其实他这些年日子同样也不好过,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装傻充愣,万分隐忍,苟且偷生,说是卧薪尝胆实不为过。阿布额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报的血仇,故而我决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对外称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实际上莫非......”
“不错,是我和兄长毒杀了他。”裴昊毫不犹豫道,面上深沉无波,“用的正是当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从博尔济汗到也客那颜,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杀而亡,黄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诅咒一般。
“斡哥泰死后,我们着实是经历了一阵血雨腥风,幸而长生天保佑,兄长终是顺利成为了大汗。兄长登位后,很重用我,他赐给我最好的土地,最强壮的精兵,还让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长的女儿为妻,丝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长叹一声,“如此赤诚厚爱,我又岂能忍心辜负?”
八年时间,白云苍狗,足够将他从裴昊再次变回阿穆勒,人随事迁,谁又有能力抗争。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对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笔勾销吗?”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后的争取,“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情,我们兄弟几人的手足之义,难道这些还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禄吗?”裴昊一字一顿道:“裴家养育之恩,南尖岭一战,我一死已全部还清了,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