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在情在理,裴昀不得不认同,思虑片刻,只得道:
“那便请航二哥委屈段时日了。”
二人回到床前,乌兰好整以待道:
“怎么样?谈好了没有?”
裴昀颔首道:“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的办吧。”
“这还差不多。”乌兰瞥了面无表情的卓航一眼,心情大好道,“那我也信守承诺,想知道什么你就问吧。”
裴昀抓紧机会开口问道:“你王叔阿穆勒可是你父汗的亲生兄弟?”
“自然是亲生兄弟,王叔与我父汗一母同胞,都是我额布格额木格的儿子。”
“他母亲也是蒙兀人?”
“当然,我额木格是我额布格的正妻,是克烈部首领的女儿。”
“你王叔可还有其他同胞兄弟?”
“我父汗本来有兄弟五人,除了我王叔外不是病死就是战死了。”
“他是如何精通汉学,师从何人?”
“父汗账下汉人幕僚无数,我怎知道王叔同谁人学的。”
裴昀不气馁:“那你王叔一直都生活在草原没有离开过吗?”
乌兰一愣:“这......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怎么说?”
“我小的时候并没有见过我王叔,他是忽然有一天出现的,父汗说这是长生天的恩赐,待他亲密无间。”
裴昀心中一提,急急问道:“他是何时回到的草原?又是从何处而回的?”
“大约是......七年,还是八年前?我记得那年我三弟金哥刚会走路。”乌兰冥思苦想道,“至于从哪里回来,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
八年前,那正是北伐之战裴昊阵亡那年,裴昀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也顾不得乌兰别吉的连声问话,腾的一声起身冲了出去。
卓航心中也十分激动,下意识想跟在裴昀身后一起离开,却被乌兰叫了住:
“喂!你现在是我奴隶了,还想跑到哪里去?”
卓航脚步一僵,缓缓转回身,瞪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不是你的奴隶!”他冷声道,“我今日应承留在这里,是为还你襄助我军之情,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想怎样折腾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你以为我留下你是为了特意刁难你吗?哼!我才没那么无聊!”
卓航将信将疑:“那你所为何事?”
乌兰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有些费力的侧头看向他,她没有发怒,没有反驳,没有谩骂,只是语气平静道:
“我从小到大,一直争强好胜,从不肯让旁人胜我一次,帮我一次,尤其是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卓航一怔,下意识问道:“为何?”
“因为在我出生之时,巫师曾为我占卜,我会遇见一个救了我三次的男子,他将成为我未来的夫君。”
“燕人刺客一次,秋猎熊罴一次,再加上这次。”乌兰目光幽深,意味深长道,“南蛮子,你已经救过我三次了。”
卓航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缘由,一时只觉荒唐可笑,但被那乌黑明亮的双眸定定望着,他却不知为何,胸腔中一颗心骤然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当下脑海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帅帐中,凌青松听罢裴昀之言,不再淡定。
“这样说来,阿穆勒当真极有可能是大郎。”
“不错,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之事!我相信我的直觉,他一定就是大哥。”裴昀十分肯定道。
凌青松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其实这段时日,我反覆回想昔日与大郎相处的点点滴滴,偶然忆起一件小事来。某次我在侯府与大郎共读兵书,看得入神,忘了时辰,索性留宿侯府,二人抵足而眠。便是那次我发现了大郎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总是要在榻上枕下放一钱袋米。我问他缘由,他道是幼时未被侯爷夫妇收养之时,曾流落街头乞讨,饿过肚子,那滋味终身难忘,故而日后纵已衣食无忧,仍只有每晚嗅着米香才能安然入眠。我想,这个习惯,应当不会有太多人有。”
裴昀闻言眼前一亮:“凌大哥,你的意思是——”
凌青松缓缓点头,肯定了裴昀的猜想:
“三日后正月初一,按礼两军休战。届时宋蒙联欢,军中警戒放松,我邀阿穆勒来军中把酒言欢,暗中试探,而四郎你便藉机探营,看能不能寻到线索。”
“好!”裴昀欣喜道:“你我双管齐下,看还摸不透此人真正身份!”
......
从腊月二十八到除夕三十,裴昀几乎是坐立不安的捱过了这三天。
正月初一,元日伊始,宋军大营迎来了自临安遣派的官员,携赵韧亲笔御札,嘉奖勉励三军。白日军中会饮,笙歌鼓乐,一派欢乐景象。
入夜,篝火点起,欢歌更甚。阿穆勒应凌青松之请入宋营赴宴,与此同时,裴昀身着夜行衣面覆黑巾,悄然潜入了蒙兀大营。
蒙兀人如汉人一般庆贺元日,谓之“白节”,此日祭火祭祖,众人围坐,猜拳行酒,载歌载舞。而值此围城之际,蔡州粮草断绝,蒙军有意瓦解北燕军心,更加大肆铺张宴饮。
一道城墙相隔,城里是缺衣少食,饿殍遍地,城外是欢歌笑语,酒肉飘香,何等残酷,何等悲凉。
便在这几家欢喜家愁的深夜中,一道敏捷的身影,踏雪无声,渡水无波,躲过巡逻的哨兵,顺利的潜进了帅帐之中,只余地上一道新月般的弯痕,被风吹过,转眼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