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绾竟敢说出这等伤人之言,真乃有眼无珠老匹夫也!
于是,李斯遂顺着张苍的话头,一脸真心实意看向君王道,
“王上,臣以为五黑子与张苍之言甚为有理!秦国眼下虽尚未统一六国,但已占其中三国,地域何其辽阔,自可先统筹一番,将韩赵魏故地与秦国道路水路相连,待修完这许多道路后,届时齐楚燕必已落入秦国囊中,再按统筹之舆图,从南面将楚国道路与秦国相接,从北面将燕齐道路与赵地相接,自能与秦国境内全线连通...但眼下,朝廷亟需主管修路之大才,臣虽有心为王上解忧,却只学过些皮毛儒法之道,于修路之事着实一窍不通...”
他扭头看了一眼王绾,神色愈发诚恳道,“若左丞相饱览群书,果真通晓水家之术,还请王上举贤不避其职,尽早委派他全权负责此事啊!”
王翦暗笑一声,亦正色道,“王上,韩魏之地修路一事万分紧急,左丞相自幼饱读诗书、见多识广,想来定能担此重任,还请您早日定夺此事啊!”
莫看朝堂看似一团和气,不过是在君王面前演戏。对外之时,秦国大臣自是万分齐心的,但揭开面子薅出里子之时,众人又各有各的利益盘算。
且不说武将之中,蒙氏与王氏一直在暗中较劲,便是文臣与武将的针锋相对,亦是历朝历代都逃不脱的命运。
如今文臣三公九卿之中,除了李斯这中途加入的楚国人,旁的皆是秦国本土关中贵族。
若要论官爵封地,他们自然比不上立下无数战功的王翦等人,但文臣有另一项天然优势:他们能参与朝廷大政决策、更能与君王拉近关系——君不见,当年战神白起,正死于文臣范雎之谗言。
再者,白起凭借一平民之身,能靠战功杀到大良造之爵,可见杀敌武将是不论出身门第的,而秦国以法治国,能走上文吏这条路的,皆是家境稍好的读书识字之人。
这般之下,出身优渥的文臣高官们便认为,若是家大业大的贵族子弟,谁不想学些轻巧文书施展抱负,而非要将脑袋系在裤带上博取富贵呢?
武将群体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只会喊打喊杀的粗鄙莽夫,怎能跟尊贵的自己相提并论呢?是以,以隗状王绾为首的文臣高官们,面对王翦蒙骜等人,向来隐有一股微妙的矜然神气。
面对这种形势,暗中有攀比的武将们,自然又会心照不宣地联合起来互相照拂,以防止有人出征之时,被文臣趁机进谗。
两相对比之下,坚持走纯臣路线、相对中立的李斯,反倒在武将口中得了个好名声。
李斯此人固然睚眦必报,但他与武将却无半分利益纠葛啊!
是以,在王绾与李斯之间,王翦盘算一番后选择了开口为李斯助阵,如此一来,不但能借机让王绾丢脸、在文臣面前威信扫地,还能顺道拉拢李斯与五黑张苍。
喏,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左丞相,既然向来将武将与匠人皆视为粗鄙野夫,想来定能取代区区水家大才,负责这修路一事吧?
王翦此人城府颇深,除却征伐之事,他于君王面前向来选择笑眯眯当看客,轻易不会表态,而此刻随着他表了态,蒙武桓猗李信等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在王绾极力隐忍依然愈发铁青的面色中,许多追随他的文臣们,悄悄瞥了一眼君王疏疏淡淡的神色,又默默将打算与武将反唇相讥的话头咽了下去。
王上此刻若稍有怒容或不耐之色,他们反倒敢如往日那般七嘴八舌吵翻天了,可眼下,王上俊逸的面容之上十分平静。
而且,他们还察觉到,几位大臣说了半晌,王上却已许久未再开口了。
平静而缄默的王上,往往心中早有定论,根本不需他们枉费口舌。
果然,下一瞬,君王命众人起身后,便微微笑着上前扶着王绾的手臂,语气亲切道,“爱卿面色有些不好,可是夜里受寒了?眼下虽已是盛夏时节,爱卿亦不可贪凉啊!”
王绾正要感激君王为自己缓解这尴尬处境,却又听君王笑道,“爱卿还需将身体早日养好,这将列国道路贯通重修一事,寡人便要交付与你了...”
王绾面色登时一白,被君王扶住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
王上,竟真要按五黑的法子修路?
王上明知自己对那等粗鄙之事全然不懂,却要将这重任交到他手上?这...是故意的吗?
隗状担忧地看着王绾的愈发苍白的面色,他与对方一同长大,自然知晓他学的都是些诗书礼义之道,哪看过水家那等偏僻杂书,忙在一旁解围道,
“王上啊,王绾心性坚定,从未学过这等奇技淫巧之道,莫说修渠造路之法,便是打铁采煤之法他亦半分不懂啊!您若要重修六国之路,不若将此事交与五黑子前去操办,毕竟,五黑子于此等诸事懂得比我等文臣多上许多啊...”
五黑懵然看向隗状,这...怎的又将此事推给他了?他若懂修路搭桥之法,自会二话不说便应下,又何至于在君王面前推三阻四?
朝廷眼下,该尽快下诏征集修路修桥大才,而非硬拉着他这门外汉施工啊,这般珍贵的水泥,岂能浪费在他的手上?
他正急急再要解释,却被张苍用力拉了一把衣袖,这时,只见君王缓缓放开王绾的手臂,看向隗状冷声道,
“是么?原来爱卿也与列国之人那般,认为打铁采煤修路治水皆是奇技淫巧之道?认为墨者襄助我大秦多年,乃是被我秦国锦衣玉食供养享受国恩的?既然尔等认为,墨者为我大秦所立之功如此轻而易举,为何衮衮公卿饱受国之俸禄多年,却连这等奇技淫巧之道,亦半分未曾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