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笃定, 以上谷郡对燕国的重要性,燕王必会在姬氏宗族的重压逼迫之下, 大举兴兵南下, 意图夺回主动投诚的上谷郡, 秦国便可借着自保之名, 趁与燕军交战之时北上攻占燕都蓟城——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燕国先开的战端, 看在天下人眼中,错的便绝非秦国。
如此一来,燕国便会名正言顺成为秦国下一个囊中之物,虽然燕王姬喜兴许会趁乱,往北逃亡匈奴,或是往东窜至辽东,但失去权力庇护的区区燕王,又能成何气候?如此,秦国便能安心伐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究竟是过于低估了燕王的羞耻心,此人竟会派使臣来庆贺秦国连得燕国两城?简直荒谬至极!
然而,以燕王之昏庸,竟误打误撞将这步棋走对了,至少,秦国眼下意外得了燕国两城,又得了燕王唾面自干的恭贺,在天下人的无声注视中,一时是无法择机对燕国兴兵的。
那么,秦国接下来的目标,在齐楚之间必选楚国。
因为两相比较之下,楚国强大而齐国弱小,楚军有良将而齐军无栋梁,若秦国首先攻齐,必会被楚国从背后偷袭。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楚地疆域辽阔,道路崎岖又遍布水泽,以王翦的推测,至少需同时出动六十万大军,方能顾头顾尾地打完这一仗。但若秦国泰半兵力、前去攻打楚国之时,燕齐两国悄悄联手从背后偷袭呢?
据他知晓的消息,如今两国朝堂之兵力,虽加起来只有五十多万,但燕齐两国宗室贵族蓄养的私兵,加起来约摸也有五十万之多。
对厚颜无耻的燕王而言,于私,他连亲儿子都肯杀来讨好秦国,是绝不会在意名声的;于公,以燕国之国力,绝不会成为最后统一中原之国,他亦不必如秦国这般,费尽心思拉拢天下人心。
而燕国宗室众人,原本倒未必愿意出兵助燕王袭秦,但上谷郡对姬氏一族意义十分重大,面对燕王的提议,他们岂能不心动?
至于齐国么,本是恨不得龟缩一隅假装不存在的,但若燕王铁了心要恶心秦国,只消花些黄金珠玉买通后胜,齐王便会即刻命举国之兵附和燕国。
是以,燕存而伐楚,对秦国而言风险极大...
宴会散后,李斯特意跟着君王来到了章台宫,将心中担忧一一说了出来。
今夜这宴会,名为招待燕国使臣之接风洗尘宴,但在秦国君王心中,亦不啻于又一场庆功宴——秦国未费一兵一卒,便连得两城,所耗费的无非是些粮食。
试想,桓猗当日攻打赵国宜安,与李牧僵持两年有余却无功而返,大军不也耗费了更多粮食么?无论怎么算,上谷郡与武阳郡皆算是意外之喜。
今岁,秦国二月五月接连有天降之喜,真乃祥瑞之天意也!
正因如此,群臣的心情格外激昂,在筵席之上频频朝君王敬酒,而咸阳宫今日之酒,正是少府工坊按邯郸酒坊献来的高梁赵酒方子、在张苍的改良后以酒曲发酵而成,此酒色泽比黍米酒更澄澈透亮,香味比黍米酒更醇厚甘咧,相应的,度数也高了不少。
是以,今夜的嬴政是真有些微醺了。
向来端肃清疏的君王,此刻放松地稍稍后仰于椅背之上,他面上含着浅笑轻揉额角,眸光却似因黍米酒的缘故,荡漾着比往日更亮的光泽,曜如星辰,光华流转。
同样微醺而不自知的李斯,怔怔看着这样俊逸亲和的君王,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若老夫能有个适龄的女儿,这般谪仙姿容的王上若能做老夫之贤婿,也不知能生出个多好看的外孙来...
待他恍然回过神来,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荒唐想法是何其大逆不道,登时臊得一张老脸羞红,急急垂首掩饰慌乱神色。
年轻的君王慢慢揉着额角,片刻后,待一阵阵伴随着恍惚的酒意似乎消褪,他才倾身向前恢复往日的正襟危坐,笑着安慰李斯道,
“爱卿且想想看,几百年间,历代燕王又清醒过几回?寡人倒认为,不必高看燕王。此人三番两次对秦国俯首称臣,却无耐性长久伪装,但凡得了个机会,便会如上回助姬丹那般,恨不得即刻除了我秦国而后快。如此心性之人,想来等不及秦楚两国交战,便会主动为我秦国献出伐燕的借口。”
当君王以无比笃定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出这番话,李斯一整晚坐立难安的焦躁心情,便瞬间被抚平了——所谓当局者迷,他惦记了一晚上燕齐偷袭之事,却忘了,燕王姬喜绝无耐性,肯蛰伏到秦楚交战之时再行动!
王上,才是始终清醒如一之人啊!
当他面带喜色、深一脚浅一脚告退出殿之时,正碰上扶苏抱着明赫前来,待行礼擦身而过之时,脑中猛地灵光乍现:等等,他方才幻想出来的王上与自家子虚乌有的女儿诞下之孩童,不正长得跟九公子一模一样吗?天爷啊!
李斯疾步跨过殿门穿上鞋子,以快成一道残影的速度逃离了章台宫,老夫太过狂妄了!老夫虽无女儿,却不但敢幻想有个王上这般风采过人的女婿,还敢肖想有个小仙童九公子这般玉雪聪慧的外孙...老夫按罪该诛啊!
站于丹墀处的卫尉,不由在燃着宫灯的夜色中面面相觑,李廷尉...何时练过功夫了,竟练出飞一般的速度?
殿中,君王见扶苏抱着小家伙过来,眸中瞬间射出喜悦的亮光,正想如往常那般下殿去接小崽,起身之时脚下却忽地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