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而未决之剑,向来最能震慑人心。
若朝廷以地动之名,派人前去转移代郡众人,派去的士卒抵达之时,刚好地动也抵达了,只会让伤亡人数倍增;若朝廷不寻出个名头来,只一味下诏命代郡百姓自行转移,百姓们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土地牧场离乡,此举将或引发民愤。
若地动数年之后才姗姗到来,朝廷却早早下诏让民众自行转移去了别处,此举不但会让朝廷威信尽失,还会因牛羊马匹损失数年草料,而被迫大量减少喂养的牲畜数量...
更重要的是,代郡,乃是阴山脚下抵御匈奴之重地,总不能让守城的将士们,为了躲避地动而数年弃边关不顾...
是以,列国只会在灾难已有明确预兆或抵达之时,才会下令避灾,绝不会因子虚乌有的“总有一日会到来”之预言,而早早将该地变成无人之境。
李斯瞥了一眼两位公子的身影,倾身压低嗓音道,“王上,若此事能晚几年到来,尚能让秦国喘上一口气,若它在今年内抵达,秦国刚灭了赵,代郡便乍然发生此事,非但会让齐楚燕三国,趁机散播“秦灭赵乃逆天而行”之传言,还会让刚归顺的赵国百万之民,对我秦国转而产生质疑啊...”
他对此事可能带来的流言忧心不已,不由抬首看向君王,以眼神询问,要不要设法让九公子再想想办法。
嬴政看着扶苏只稍稍凝滞一瞬、便抱着小崽继续朝前走去的背影,暗暗欣喜扶苏长进不少的同时,又朝李斯缓缓摇了摇头。
君王并非贪心之人,两年来他始终秉持着一个原则:顺其自然,绝不给小崽半分压力。
以自家小崽的赤子之心,但凡他能做到、能解决的,定会主动送来;
若他未送来、未插手的,便是凭他之力亦无法解决之棘手难题——眼下这种情形,小崽心中已是万分难受,自己岂能再去火上浇油?
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殿中,他才起身负手,望向黑黢黢的夜空轻叹道,“人力有尽时,仙力亦有尽时...”
李斯闻言,便知晓王上笃定九公子亦无能为了,一时既感怀君王慈父之心,又不免心有戚戚焉。
他跟着起身,站于君王挺拔的身姿后方,轻声提醒道,
“王上,臣听闻,当日李信将军带着李牧将军躲避赵国追兵之时,正是代郡数千庶民闻风赶来,为他们搬走了挡道之泥石,又将泥石填于身后道上,堵住追兵之道路...若他们此番尽数丧生于不知时日的天灾之中,二位将军不知会是何等悲痛...”
“还请王上早日寻个妥帖的由头,让李牧将军与蒙恬二人暂缓前往代郡,切不可将此预言告知他们啊,不然,以李牧将军之心性,定会执意前往...”
嬴政闻言,俊朗的面庞上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李斯这是担心李牧前往之时,刚好遇到地动发作,大秦将损失一名刚到手的当世名将。
可代郡还等着李牧二人前去驻守,暂缓前往,又能缓到几时?
他沉吟道,“寡人倒认为,眼下我等既已知晓此事,至少要保全代郡百姓的性命,明日,寡人会召大巫进宫占一卦,以赵国先前洪灾之事为伐子,寻个怨灵邪祟作乱之名,先让当地百姓往北地其他郡县迁移,再下诏命各地郡守县令妥善安置他们...”
李斯垂眸飞快盘算了一番,忙上前道,“王上此计妙哉!既是因怨恨赵王之邪祟在作乱,在将代郡之民迁徙后,这不期然的地动来与不来,皆不会有损朝廷威信,而待地动一过,朝廷自能以邪祟已除之名,让百姓重回代郡...”
但他立刻又话锋一转,“可若这地动三五年迟迟不来,代郡广袤的牧原便只能荒置,朝廷将损失数十万头牛养马匹...”
牲畜进食草料是有定数的,北地各郡每一片草原能养活多少头牲畜,自也是有定数的,若代郡百姓迁去旁的郡县,原先的那数万头牛羊马匹,只能设法先宰杀或售卖。
拖的年头越久,朝廷的损失也越大,若地动迟迟不来,数十万牲畜是要损失的。
嬴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牲畜往后还能再养,数十万人命若没了,却再无法死而复生,寡人心意已决!”
不知怎的,李斯听着这话,脑中竟闪过家乡那些被扔进寄死窑的老人,心间迅速涌起一阵情难自禁的颤栗感动。
千百年来王朝更替间,底层人命向来是贱如草芥的,在牲畜与庶民之间,各代王侯毫无悬念会选择牲畜。
牲畜能为贵族干活、毛能保暖、皮能制衣、肉能食用,比起庶民作用大得多。
当年助秦穆公成为春秋霸主的百里奚,便是秦国以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出身寒微的百里奚,其治国之才半分不逊齐相管仲啊!
可在今日,自家王上在百姓性命与牲畜利益之间,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王上底气从何而来?正是九公子为秦国带来的巨量高产粮种、让秦国见识些许日用之物有何等暴利、是秦国钱粮满仓带来的前途光明之希望,才让君王果断做出保民的决策。
这般的秦国,岂会再二世而亡乎?断然不会!这般的秦国,只会让百姓拼尽全力守护,绝不让人破坏半分!
想到这里,李斯激动地颤声道,“王上爱民如子,乃代郡万民之幸,乃天下万民之幸!”
蒙毅眼下还听不到明赫的心声,自然不知晓方才正在商议仁政细则的君臣二人,为何会忽然转头担忧起的天灾来,他虽从二人言语间,约摸猜出他们担忧的乃是代郡,却浑然不知话题为何会突然转变?眼下可无人进殿通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