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 君王尚不敢随意浪费粮食, 身为人臣, 谁又会不识趣地在君王面前, 显摆自家丰盛的筵席呢?
至少在秦国,并无臣子会宴请君王及其家眷。
霎时, 他脑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秦满朝官员,性子这般张扬的,恐怕也只有此人了吧?
果然,明赫将凑在父王脸庞轻轻贴贴的小脸收回来,兴高采烈答道,“是的呀父王,是刘季邀请孩儿明日去做客呢,到时韩信也会一起去的哦!他说,是刘季家人搬来咸阳为庆祝乔迁之喜,才想要邀请孩儿前去的...”(3)
说着,他怕没接到邀请的父王多心,忙又抱着君王的胳膊,脆生生解释道,“韩信还说了,刘季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邀请您同去,而兄姊们课业繁忙,他也不敢打扰,这才单单只请了孩儿...不过,若您也能跟着孩儿一起去,刘季一家定会感到万分荣耀...”
小家伙自然不知晓,实际上是刘季知道自己铁定邀请不到君王与扶苏诸人,唯有他,是最有把握能通过韩信请到的。
而他一口答应韩信会前去,自然不是被刘季许诺的会准备“弹弓”给吸引了,而是想趁机出宫玩耍一趟,顺便再当个耳报神,探探刘家人的口风——在他这个小孩面前,想来刘家人也没多少防备之心,若让他发现刘季私下对父王有何不敬之处,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父王的!
他垂着小脑袋,暗暗在心头嘀咕着,“一个对父王忠心耿耿的刘季,纵便他有再多缺点也能用,毕竟能力摆在那里;但一个只对父王有着表面恭敬的刘季,却是大秦头号危险分子,纵便他能力再强也是要设法除去的...”
一旁静静站着的蒙恬听着这心声,神色不由得肃然起来,九公子言之有理!
他稚嫩的童声还在继续着,“我是父王的儿子,自然不能拿秦国的未来,去赌刘季这只在史书里、取秦而代之的黑天鹅,能变成乖顺的白天鹅...刘季啊,希望你是真心实意想做大秦的官员,而不是想折腾什么造反...”
嬴政听了这心声却并不担忧,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之色,他不疾不徐将小家伙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理顺后,指着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爽朗笑道,
“小崽啊,你看,寡人着实是片刻也脱不开身!不过,吾儿既然要上门去做客,自不可空手而去,回头寡人让人从内帑中,挑些礼物让你带去可好?”
他自信,神画中的秦国会被刘季的汉朝取而代之,当下这个秦国却绝不会——因为,如今这秦国,将来再不会有走投无路之百姓。
若让天下庶民皆能吃饱穿暖、子孙有书读、家族有希望,还有何人想跟着那帮六国贵族、或是各路枭雄胡闹?
反之,即便真有人敢犯上作乱,那些丰衣足食的庶民,想来还会主动反抗那些想破坏他们安稳生活的贼子。
再者,如今这刘季亦非另一个刘季,想来,自小崽被扶苏抱回咸阳宫那日起,天道便将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重新安排了一遭。
他既然用了便敢放心用,若对方真有不臣之心,待犯了事再依律处罚便是——至少,眼下敢将全家老小都迁来咸阳的刘季,想来不会是让他们来送人头的。
明赫扬起小脸,濡慕地望向父王轮廓分明的面庞,一个连孩子去臣子家聚餐,都不忘郑重备上礼物的守礼君王,竟是后世君臣口中虐杀无度的暴君?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世,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我父王,我定要当场发疯好好教训他们!
当君王修长的手指落到他脸上时,明赫急忙回过神来,甜甜笑道,“好呀,谢谢父王!”
嬴政看着他明净清澈的眸子,面上神色愈发柔和起来,又轻轻戳了戳小小的酒窝,抱着他殷殷叮嘱道,“明日,寡人会派蒙恬护你前往...吾儿切记,绝不可离开蒙恬的视线,亦不可离开刘氏府宅半步...”
明赫认真听着,待听完后便伸手摸了摸父王的下巴,笑嘻嘻道,“父王放心,孩儿全都记住了!”
这世上,可没有人能拐跑他!
...
第二日,庆贺乔迁宴的刘氏宅院之中,虽未张灯结彩,倒也布置得干净亮堂,昨日,刘季还特意买了一套上了朱漆的小桌椅,等着许诺韩信会来的九公子大驾光临。
这典客衙署之中,也不能人人皆告假休沐,故而,刘季只邀请了几位关系颇近的同僚下属。
比起诸侯贵族动辄以黄金为贺礼的豪奢,刘季这四品典客令年俸不过六百石,他那些官职五六品的下属,俸禄自然更低,故而秦国官吏人情往来并无攀比之风,有人送了他小猪一头,亦有人送了一筐白面馒头、或大白鹅两只。
刘家人笑容满面接过礼物,自是激动不已,往日在丰邑乡中,只有乡中豪强富户设宴,众人才会送上千钱,但这等大礼自与落魄的刘氏无关。素日乡邻红白喜事之时,互送的不过是些瓦罐竹筐。
因客人还未到齐,众人围坐堂屋之中,喝着陶碗中兑了些水的黍米酒,一人捧着一个馒头交谈着。
在重视农耕以强军事的秦国,耗费粮食过甚的酒,是被商君之法视为洪水猛兽的,但公卿官吏们在家设宴之时,是不可缺了酒水的,故而,众人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掺水。
掺了水之酒,一杯能变两杯,还不多费粮食,只要适量而止,朝廷亦是不会追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