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原本嬴政确实打算秉承外交礼仪,让明赫与扶苏几人一道用餐的,但典客先前上奏赵嘉携子入秦一事,让他改了主意。
不知为何,他当时在听到典客那句“赵国公子之幼子”瞬间,心头罕见地涌起一阵强烈而持续的不安,为此,勤政的君王甚至特意放下奏章,认真思索了一个时辰,这种不安之源,究竟来自何处?
最后,直到跟随扶苏前来用膳的明赫,蹦蹦跳跳冲进他怀中之时,这种不安的心绪才骤然消散一空。
也是在那一刻,嬴政迅速做出决定:看来,近日必须与小崽同吃同住,寡人方能安心。
再者,他与赵嘉各带一稚子参宴,倒也能抵消相互之冒犯,自是坦然携明赫出现于主座之上。
嬴政将明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举起玉尊起身,看着赵嘉笑道,“寡人与公子一别数年,自是十分想念,怎奈国中诸事缠身,以致今日才能抽身一聚,还望公子见谅!”
赵嘉忙将孩童递给魏无知,亦举起玉尊道,“秦王于百忙之中,置下如此丰盛之晚宴,可见秦王万分惦记当年情谊,嘉感激不尽,自是当不起秦王这‘见谅’二字,还请秦王共饮此尊!”
嬴政含笑与赵嘉各饮一尊后,群臣们这才纷纷举着酒尊共贺。
来回客气几个敬酒轮回后,赵嘉见并未有人再抱来貌似赵迁之孩童,不由有些心焦。
此事若能顺利完成,宗室自能寻到由头,助他暂时脱离幽禁之处境,届时,他与魏无知便能谋划分代离赵之计。
若完不成...不,即便今日见不到福星,他亦要借商贸之名守在咸阳城中,迟早有一日能见到对方!
李斯早察觉此人与他身后随从眼神有异,又见对方为商贸一事使秦,却绝口不提商贸之言,暗忖一番后,悄悄朝殿上望去。
君王的目光亦刚好朝他看来,二人视线交汇一瞬间,李斯读出君王准许自己“搅浑池水”之意,便端起酒尊起身,笑道,
“老夫也敬公子一尊,当年咸阳一别,公子别来无恙乎?不知公子此番前来,是想与我秦国做多大一宗买卖?”
秦臣们闻言,纷纷放下酒尊朝赵嘉看去。
赵嘉忙端起酒尊与李斯隔空相碰,一饮而尽后,笑道,“多谢李廷尉!此番,我王欲以市价折算我赵国之桑丝与玉器,以此两物与秦王交易,至于数额,赵国人口众多,对精盐之需求自是极大的...”
李斯含着笑的目光,却渐渐升起一丝阴冷之色,这般语焉不详,果然不是诚心与我秦国做交易的!
既非为交易而来,所谋者何?
他遂笑道,“我秦国之盐乃是上好湖盐,如今连燕国王族亦舍海盐,专购秦国这甘美湖盐,若赵王以此盐售与国中卿贵,少说能得数十倍之利...”
赵嘉亦笑着颔首,哪知李斯却话锋一转,“但赵国之桑丝,论花纹精美远不如楚地之绢帛,赵国之玉器固然算是顶好的,盐却是民生必不可少之物,而玉器,却只有公卿豪强才采购得起...”
在赵嘉猝然大变的面色中,只见李斯正色看向君王道,“王上,臣以为这门商贸往来,实则是我秦国吃了大亏,做不得!”
嬴政适时露出一丝讶色,“哦?爱卿此话何意?”
隗状等人面露诧异看向李斯,赵嘉忙解释道,“还请秦王听嘉一言!这商贸国书,我赵国两月前便已递出,秦国亦赞同我王以桑丝玉器换精盐,如今断不可出尔反尔,以毁秦国诚信之名啊!”
李斯笑道,“公子这般倒打一耙,莫非未曾亲眼见过那国书?你赵王所递之国书,分明写着‘欲以桑丝玉器等赵国盛产之物,换取秦国之精盐’,你赵国盛产之物,可不仅是桑丝玉器啊,正因如此,我秦国才会答应此事。”
他这话,着实是信口胡言,总归眼下国书在秦国手中,赵嘉无证可对,如此,不过是以此试探赵国使臣的反应罢了——哪怕赵国派郭开前来,他也不会对商贸一事生出疑心,偏偏来的,是原本绝不可能来的赵嘉。
赵嘉却登时愣住了,对这趟挂羊头的商贸交易,他确实只听赵迁说过数回,却未亲眼见过那封发给秦国的国书——因为,直到上月,赵迁才让他第一回 踏出了行宫殿门,而国书早已发出。
魏无知暗暗急得不行,他是见过那国书的,分明没有“等赵国盛产之物”七个字!
可是,以他眼下的身份,偏偏又是绝不可能见过国书之人...秦人着实狡诈,万分可恨!
赵嘉迅速回过神来,仍是一脸笑意道,“如此说来,不知李廷尉想要我赵国何种物产?”
这话,便暗含挑拨之意了,如此两国邦交之大事,秦王亦端坐于殿上,若这事却因“李廷尉想要何种物产”而落地,君王与群臣会如何想?但凡君王生出一丝疑心,李斯往后在朝中处境,必将举步维艰。
李斯眸光闪了闪,他本已想到一个完美的物产,若赵国答应,则秦国这趟可顺势大赚;如赵国不答应,便可借赵人反悔之名,趁早将他们逐出咸阳,以免生出难料之事端。
如此,秦国便不会有分毫损失。
可赵嘉此言一出,李斯便知道,这话自己再也接不得了。
纵便君王再信任他李斯,身为臣子却敢公然仗着君恩毫不避嫌,亦是格外嚣张之举。
李斯从不肯让自己与“嚣张”二字,扯上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