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阖目深吸一口气,他的母亲出身高贵,贤良淑德,若所嫁之人是秦君,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秦赵两族虽同是伯益后人,其子孙品性却截然不同:历代秦国君侯,皆以践行先父遗志为重,鲜有沉迷于声色犬马者,故而秦国盛产明君;
而赵国诸侯却盛产怜香惜玉之人,即便赵氏最引以为傲的武灵王,亦有为宠妃而行废嫡立幼之举。
当年,丧母的他被父王遣往秦国为质,回来却发现太子早已换了人,心头是何等的悲愤欲绝!
也是在那时,他恨自己为何不是秦国子孙!
当年,秦赵本约好,以秦国太子质于邯郸,哪知秦王嬴稷不忍太子前往,硬是耍赖派了个不受宠的王孙嬴异人质赵。
后来,嬴异人投靠华阳夫人、顺利成为太子登基后,又第一时间接回滞留于邯郸的嬴政——
可见,历代秦君是何等重视嫡长子!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思忖一番后,抬眼看了看对方,坦然道,“行宫之中皆是他的耳目,连我与同床共枕之姬嫔,亦是那倡后派来的,我无半分翻身之机...”
顿了顿,他又目光如炬直射魏无知,淡声道,“魏公子此番挑拨,是想让我赵国陷入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赵魏本是姻亲之国,你何至于如此歹毒?”
魏无知见这赵嘉竟比预想中的要狡诈许多,一时心念急转,数番之下,笑道,“诶,与我魏国有姻亲关系的,是你这赵国先王之嫡子,而非赵迁那等倡人之子,算起来,你的母亲亦是我的堂姑母,故而,本公子不愿见你受制于人,这才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赵嘉淡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恐怕,魏公子是见我赵国至今犹存,而魏国却覆灭于秦人之手,这才将灭国之仇算在我赵国头上,想借机挑拨我与君王内斗,以颠覆我赵氏江山社稷吧?”
魏无知闻言收起笑容,冷冷看着他,“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呵,当年若无平原君再三来信,以我祖父之姊性命要挟,我祖父岂会抛下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杀了大将晋鄙来助你赵国解围?你可知我魏国先王,一直将我祖父视为股肱之臣!若非你赵国横插一脚,我祖父岂会沦落为流亡赵国之闲人?”
“可怜他一片报国之心,却在归国后一再被君王宗室质疑,最后,只能归田卸甲!正因我魏国错失数十年君臣同心抗秦之机,才迎来今日灭顶之灾,而这缘由,却是因你赵国而起,公子莫非以为,你赵国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赵嘉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目不转睛看着对方道,“魏公子今日既将实情告知于我,想来,我已无路可退。”
魏无知似笑非笑,“本公子眼下需要一个盟友,若你不愿意,自然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不眨。
赵嘉自然能假意先应下,待归赵后如实禀告君王——然而,这赵国虽是他赵氏之国,如今却是赵迁之国,他恨赵迁入骨,岂会将魏无知之计谋告诉对方?
再者,以赵迁对他的防备,恐怕魏无知到时只需轻飘飘反咬一口,说是他赵嘉想造反,自己顷刻便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而若与魏无知合作,他便能顺利摆脱,将在行宫被幽禁一生之困局,倒不妨徐徐图之...
半晌,他笑道,“魏公子想灭赵泄恨,嘉愿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赵国,昔日本是三家分晋而来,土地着实算不上有多大,是我赵氏先祖占了代地一国,才有了赵国后来之基业...”
魏无知闻弦知音,立刻猜到对方未尽之言,遂也亲热笑道,“实则,代地并非你赵国之境,你我今日便可结下歃约,你助我颠覆赵国朝纲,我助你拿到代地称王,届时赵国灭、赵王死,而你代王,却能统领代国万寿无疆!”
呵,先利用此人与赵国宗室制造内讧,再徐徐图之也不晚...
赵嘉腾出一只手伸来,“如此,嘉便多谢魏公子之慷慨了!”
...
黄昏时分,在赵国使团即将抵达咸阳城门之前,早前接到探子传回消息的典客,正急忙带着一干下属前来迎接,在城门却遇到了请假休沐一日的刘季。
前些日子,因揭发姬丹密谋刺杀嬴政有功,刘季的官职已升为五品典客丞,爵位亦升至五级大夫,堪称十二分的春风得意,可他也有烦恼啊——找不到故人炫耀!
当日,接到他写回丰邑的密信后,刘太公压根不信,自家这最不着调的儿子,能混成秦国大官,还得到秦君赏赐的咸阳宅子?
这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刘太公无非在家中骂骂咧咧刘季一番,哪知,待他一出门,听闻乡间沸沸扬扬的传言,臊得差点一张老脸都要熟透了——那小子哄骗自家人也就罢了,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萧氏、曹氏、樊氏等几户人家皆写了信,邀约他们前去咸阳,说甚么他刘季如今乃是秦国高官厚爵,养他们绰绰有余!
啊呸!人家萧何曹参樊哙几个素日与他关系好的,早通过秦君开恩举行的“以考取吏”之试,奔赴各地当官老爷去了,哪轮得到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草民养!
为此,莫说素来好面子的刘太公,纵是家中其他人,也许久不敢出门,生怕看到乡人嘲讽的目光和听见那些流言蜚语。
是以,刘季在咸阳左等右等数月,既没等到他的好伙伴们来投靠,也没等到家人前来咸阳,这才渐生怀疑,担心丰邑出了何等变故,前些日子便又派出几名府中新买来的家臣,带着他的亲笔鬼画符赶往沛县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