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唐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神色,如何猜不到太子面上之悲色,乃是为了娱人署那些獒犬而流露,并非是为魏国之民。
便是他如今劝自己走这一趟,也是为了替那些畜生争口粮...
想到这里,亲眼看着魏国由盛转衰的唐雎不由暗叹一声:老夫虽知如此,却不能不来,若再任王上这般肆意胡为,与魏国离心的,恐不止秦地那一万之民。
待魏王见魏假扶着唐雎进来时,面上露出笑意,欣喜道,“唐公今日怎的进宫来了?”
说着,便亲自下殿来将他扶到席间坐下。
整个魏国,无人不敬佩这位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的老人,因为他曾拯救魏国于危难之间。
前几年齐楚联军悍然伐魏,眼看魏国不保之际,是唐雎不顾高龄只身赴秦,以精妙的辩才说服秦昭襄王出兵相助,解了魏国这趟大危。(2)
唐雎与君王相对而坐,单刀直入道,“王上,臣此番不请自来,是想询问一下,您找秦国以九成之粮换煤一事,可是真的?”
魏王一怔,“原是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劳烦您从郊外赶来?”
唐雎的目光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再次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果然以此为条件,才换来大梁这万石之黑煤?”
魏王忙解释道,“寡人也不想出此下策,奈何我魏国实在寻不到那煤石...”
唐雎长叹一口气,“王上欲找秦国买多少黑煤?”
魏王伸出五指,“不多,只需五万石。”
魏假一听,简直要气疯了,五万石!
以三十石黍米之高价,要换如此多黑煤,便要搭上一百五十万石黍米。
一万庶民即便不吃不喝地开荒,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来,这意味着,魏国还得倒从国库往外掏粮食买煤!
他急得一直以眼色暗示唐雎,却见唐雎不慌不忙抚须问道,“如此说来,王上是想效仿秦王,为百姓造火炕发煤石了?”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不满道,“唐公此言诧异,寡人何至于如此昏聩糟蹋国库银粮?”
唐雎目光如寒月一般射向他,“哦,王上认为,秦王此举乃昏君所为?”
魏王自信笑道,“以自古先贤之治国方略而言,国之大者,唯戎与祀,君王又岂能在庶民身上挥金如土?唐公且放心,秦国气数已尽,只有我魏国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雎摇首道,“王上骤然加征税赋至九成,必将引来举国民心不安...”
魏王已看出对方今日登殿之意,担心他长篇大论,边冷冷看了一眼魏假,边起身笑道,
“唐公啊,您为我魏国操劳了一生,如今年事已高,正当含饴弄孙之时,寡人不敢再以国事扰您清闲,请公放心,寡人自有妙计,定能一举扭转魏国之困局,眼下以九成之粮换煤,不过暂且让百姓苦上一年,只需稍稍忍一忍便过去了...”
第60章
说着, 他便弯腰扶住唐雎的手臂,笑道,“寡人这就命人备车送您回去。”
以魏王的性子, 本不会这般客气地对待一个臣子,哪怕他为魏国做过天大的贡献,说到底, 不也是臣子的本分么?
而他之所以对唐雎格外温和, 乃是看在对方活到百岁高龄的份上。
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时代,一个精神矍铄的百岁老人,难免让痴迷丹药的魏王多了几分敬意——用张天师的话来说, 唐雎这是与天争嬴了寿数哇。
但他不知道的是,唐雎能活到这把年纪且神清志明, 靠的是从不执拗于回天乏力之事。
譬如此刻,他已试探出魏王的治国底线便是没有底线, 便从善如流缓缓起身, 言辞恳切告辞道,
“王上, 您既不愿听臣啰嗦, 待臣说完此言便即刻告退——民者,乃国之源也, 眼下韩国已灭,五国虽有盟约却是一盘散沙, 魏国若想要扛到最后, 唯有善待万民, 以民心之力与强秦对抗, 方有一线生机。人之寿数有天定,炼丹一事过于空无缥缈, 王上若执意要与秦国换五万石之煤,不如将之分些与民...”
站在一旁笑眯眯的魏假,闻言顿时面色一变,还来不及观察魏王的神色,便听对方震怒道,
“原来,唐公竟如此看好秦王而轻视寡人?寡人原以为,你对我大魏一片赤胆忠心,没想到你心中惦记的竟是秦国!说甚寿数天定,不过是想阻拦寡人的长寿之道...”
说到这里,魏王便气腾腾抽回手臂,一把推开唐雎,“去罢,我魏国出过叛逃的卫鞅,出过背主的张仪与魏无忌,多你一个唐雎也无妨!”
唐雎脚下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魏假忙冲上来扶住他,口中忙不迭劝道,“父王,唐公此言,并非是为秦国说话啊...”
话还没说完,魏王便怒目瞪他,斥道,“闭嘴!来人,立刻将唐雎给寡人赶出大梁,此后不许他再踏进王宫半步!”
唐雎站稳后轻轻推开魏假的手,不慌不忙拱手拜道,“臣不敢劳烦王上兴师动众,自会走出这大梁王宫。但请王上相信,待秦军攻取大梁之日,臣定会守于城墙之上,与万千魏国士卒百姓共赴一死,绝不叛魏!”
魏王闻言,更是气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接连猛咳起来。
魏假急忙放开唐雎,冲上去扶魏王,被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手上,“滚!”
唐雎微微叹了口气,颤巍巍往殿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魏王变了调的咆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