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把话说那么早。”张静却笑了一下,“我刚才就说过,他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再仔细看看。”
我和老罗依言蹲下身,扒拉着那些灰烬,从中又找到了一些铁丝圈,然而看着这些铁丝圈,我和老罗的神色都有些难看。
“赵宇,窗户是你封上的吗?”老罗问。
赵宇点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老罗笑了一下,“为什么这些铁丝圈的扣都是冲着屋子里面的?你别跟我说你是在屋子里封的窗户,你妈又不是傻子。”
“我再跟你说一件事。”张静清了清喉咙,“你母亲的尸体里并没有检查到安眠药的成分,换句话说,她根本没有喝你给她的那罐饮料。”
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这是一个不太可能,却最符合现场痕迹的推断:赵宇的养母,从一开始就洞悉了赵宇的阴谋,却配合着他完成了这次纵火,甚至,这把火可能就是她自己放的。
她不想在沉睡中死去,所以,她没有喝下那罐饮料。
她害怕自己忍受不住烈火的焚烧而逃离,所以,她主动封死了窗户和门。
自始至终,她切身体会到了烈火焚身的痛苦,却始终没有挣扎。她只是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她真切地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因为这个环境才拖累了赵宇,没有给他一个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的死能给孩子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让他过上人们羡慕的好日子,她并不介意那样去做。
可她更想知道,在赵宇的心中,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她这个母亲重要。
也许在最后一刻,这个母亲是没有任何遗憾离开的。
也许在决定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刻,赵宇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渴望成功,成功能帮他免去一身的债务;他害怕成功,成功会让从一个天之骄子沦落为纵火杀人犯。
“你那么想死,是因为这个吗?”张静默默地走到了赵宇的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稍一用力,便扯开了他的衣服。他的右肩上,新鲜的烧伤赫然在目。
“你在最后一刻后悔了,你试图救她却没有救出来,你时刻都在承受着良心的拷问和煎熬。你花了几个月才让自己明白,只有死才能赎罪。”
赵宇没有说话,他跪倒在废墟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着的哭声不时传入我们的耳朵,撕心裂肺。
这是一个我们从张静接到她做保险理赔员的同学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隐隐预感到的结局,也是一个我们万万没想到的结局。
在张静的要求下,我和老罗义务帮助赵宇辩护了一次。以他有自首情节、悔罪表现,且其虽有作案动机和作案行为,但其行为与火灾发生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无法排除火灾是由死者自己造成,即无法排除他是犯罪未遂为减罪理由,成功帮他争取到了减罪判决。
张静觉得,赵宇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还值得我们救一次。
只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法庭上,这小子坚持那把火就是自己放的,所幸因没有证据支撑,法庭并没有采纳他的供述。
但这个案子的档案老罗并没有保留,因为这是我们经手的刑事案件里为数不多的有罪判决,老罗觉得这太丢脸了。
赵平最终被免予起诉,在离开看守所的那天,他主动找到了我们,提出了代理费用的问题。
“钱就算了吧,这案子,我们也没做什么。”老罗难得这样说道。
“可是如果没有你们,现在在监狱里的那个人,恐怕就是我了吧。”赵平腼腆地笑了一下,“钱不是问题。”
“问题是没钱。”张静开了个玩笑,“赵老师,这么说吧,我们几个都是你的粉丝,但是你的画太贵了,我们可买不起,要是能得到你一幅墨宝,那我们就非常满足了。”
“我这条命都是你们救的,别说是一幅,只要我还活着,我每年都给你们一幅。”赵平豪爽地说道。
他要是知道老罗和张静要他的画是等着升值,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原本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应该算是结束了,可一个月后,却又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赵平的作品研讨会如期召开。在研讨会上,他拿出的是一幅皱皱巴巴的画作,他将那幅画作命名为《母爱》。
在那幅画里,他以极为潦草的笔触勾勒了一幅大火熊熊燃烧的景象,在烈火中,一个伛偻身影站在窗前,双手紧握着窗棂,面目狰狞,却牙关紧咬,不肯呼救,也不肯逃离,甚至没有挣扎。
屋子外,一个单薄的身影撞向了房门。
远处,片片乌云裹挟着暴雨正滚滚而来,却始终未来。
这幅画作在国际上获得了大奖,看到新闻照片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却是悚然一惊。那幅画面,真实地勾勒出了赵宇的母亲在烈火中的身影。
我记得,所谓的印象派就是不依据细腻的笔触,以瞬间的印象作画。画家们抓住一个有特点的侧面去创作,所以他们必须画笔疾飞把颜色直接涂在画布上,他们只能多考虑画的总体效果,较少顾及细枝末节。印象主义以粗放的笔法作画,作品缺乏修饰,采取在户外阳光下直接描绘景物,追求以思维来揣摩光与色的变化,并将瞬间的光感依据自己脑海中的处理附之于画布之上,这种对光线和色彩的揣摩也达到了色彩和光感美的极致。
可是赵平明明跟我们说过,起火的时候他在山里,直到大火熄灭,他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邻居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他是怎么做到将赵宇的母亲临死前的一幕画得如此栩栩如生的呢?
“或许,他从头到尾都看到了,甚至用画笔记录下了这一切。”张静叹了口气,“他明明可以救人的。”
“还记得那个争议巨大的普利策新闻奖作品吗?”老罗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说,“就是那个在秃鹫的注视下,艰难地爬向食品分发点的苏丹小孩儿。那个记者叫什么来着?他不也是没有施救吗?玩艺术的都是疯子,他们宁可冷眼旁观一个生命的逝去。”
“你说的那个记者叫凯文·卡特,是不是玩艺术的都是疯子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是。”张静说,“凯文·卡特那张照片拍摄于1993年,拍完照片后,卡特赶走了秃鹫,注视着小女孩继续蹒跚而行。然后他坐在树下,点燃一支烟,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痛哭。而且,在这张照片获奖后,因为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认为在拍照和施救之间,他应该选择施救。卡特自杀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三岁。”
“他的遗书写道,生活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欢乐。可是,你们看到赵平表现出这种愧疚了吗?”
在案发的2006年,我没有看到赵平有任何愧疚的表现,在此后的十年间,我也没有。也许,到我临死的那天,我会去问问他,在他画下那幅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搭一把手,那个老人就不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在那场大火中。
也许他搭一把手,一个孩子也就不会在监狱里度过难熬的几年。
第006章 割臀恶魔
有些人因为贪婪,想得到更多的东西,却把现在所有的也失掉了。
——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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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大哥,你今年有四十五了吧?”林菲帮我收拾好桌子上的快餐盒,拎着垃圾袋要走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抿了抿嘴唇,带着些怜悯地看着我。
“四十三,怎么了?”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冰咖啡,苦涩让我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不过餐后的困意也随之而去。
“没什么,就是……”林菲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简大哥,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吧。”
“嗯?”我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怎么说起这个了?”
“简大哥,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见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林菲有些生气,“你总用那种方式发泄,对身体一点儿都不好。实在不行,你找个男朋友也行啊。”
我一口咖啡差点儿全都喷了出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菲没说话,把装着快餐盒的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拍了拍手,掸掉手上并不存在的灰,一把拉起我走进了老罗的办公室,指着放在办公室中间的一样东西,气鼓鼓地说道:“你说怎么了?我也快三十的人了,你说我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她突然叹了口气,“罗大哥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这件事儿,我也帮不了你啊。要不,我明天去给你发一份征婚广告吧。”
看着那个风姿绰约、一丝不挂地站在老罗办公室里的塑胶模特,听着林菲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我一脸的哭笑不得:“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这个?”
“就在罗大哥的柜子里啊,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简大哥,你现在都有点儿变态了。”林菲弯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那里面塞着一套女性的职业装,“你这么弄,搞得我以后都不敢穿正装了。”
“这真不是我的。”我连忙解释道,“这是你罗大哥的。”
林菲一脸“你骗鬼呢”的神情看着我:“罗大哥才不会干这么恶心的事儿呢,他有张警官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这丫头我是说不清了。张静相信我从来不会干坏事,可林菲这丫头,却是认准了在我和老罗之间,干坏事的那个人是我。
当下,我不打算理会这丫头,默默地看着这个模特。
她大约一米七,身材苗条,前凸后翘,一双眼睛很大,却空洞而无神;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妩媚却毫无生机的笑容;嘴巴微张,似在叹息,又似在呼唤;嘴唇上的彩色已经褪去,斑驳不堪。
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法擦拭的痕迹,却湮灭不了她承载着的,属于老罗,属于张静,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回忆。
我们这个城市曾经流传过一个可怕的传说。
每年的8月,会有一个恶魔游走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他穿着黑衣黑裤黑鞋,戴着黑色的口罩,全身都隐藏在黑色之中,躲在公交车阴暗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偶有目光从他的身上滑过,也当他如空气一般,虽然存在,却让人毫无印象。
他阴鸷的眼睛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猎物。他戴着手套的手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锋利的剃须刀片,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如果恰好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儿,恰好你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恰好你的双腿笔直修长,身材高挑,恰好那天你穿了一身职业正装,短裙配高跟,恰好你站在下车门边准备下车,或许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腿根蓦地传来一阵冰凉。你毫不在意地抬脚下车,却发现整条腿都不在你的控制之内了,你摔倒在地,直到这时,腿上的剧痛才传到你的大脑,让你惨叫出声。
到2006年的时候,这个传说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年,传说中已有四个人遇害,人们送给这个人一个血腥的绰号:割臀恶魔。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偏偏是在8月,只单单在那辆公交车上。只知道这个恶魔对猎物极为挑剔,每一个被害人都是模特级别的,她必须有一双完美的腿,必须站在车门边穿着短裙。
不过警方从未承认有这样一个恶魔存在,就连媒体也从未报道过。
可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却笃信这是真的。这是一个极端变态的恶魔,或许他在报复什么,也或许,他在惩罚着什么。
因为他固定在8月作案,这一定是一个虔诚的信仰。
也许是她们的穿着太过暴露,也许是她们的举止过于轻浮,也许是她们的某些行为有违伦常,总之,被害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在这些人口中,恶魔一定是一个卫道者。
鲁迅曾说,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这些人也是一样,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被害者。
我倒是觉得,说出这些话的一定是上了年纪、人老珠黄的女人们。自己连做受害人的机会都没有,这让她们愤愤不平。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让这些流言甚嚣尘上,但惟妙惟肖的描绘却成功地让年轻的女孩儿花容失色。以至于无论真假,每到8月,她们都会不顾天气的炎热,换上长衣长裤,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她们绝不会去乘坐那辆公交车。
我和老罗一向是把这件事儿当成一个故事来讲,吓唬吓唬那些律所里穿着太过暴露的女孩子的。
那天中午,老罗再次在办公室里搬出了这个故事。
他特意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微微的冷风吹得律所里那几个女孩儿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老罗却是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他坐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小a感到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人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她的后背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小a的脖子上,却让她感到阵阵冰冷。她猛地回头,身后却并没有离她那么近的人。
“她感觉到,就在这辆公交车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带着嗜血的目光,带着要把她吞噬的欲望。她慌乱地在车厢中寻找着,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司机,下车!’小a一阵心悸,连忙喊道,刚刚启动的公交车再次缓缓停下,车门徐徐开启。她迈步,却突然感到屁股上传来一阵冰凉,然后她便摔下了车。”老罗聚精会神地讲着,全没注意到,他的身后,张静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几个听故事的女孩儿想要提醒老罗,却被张静用眼神制止了。
“摔倒的小a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可公交车已经徐徐开走。通过车窗,她看到,一双眼睛正带着阴冷的笑容看着她,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她竟看不出那双眼睛究竟属于谁,它们就那么孤零零地贴在车窗上,看着她。公交车逐渐走远,那双眼睛却始终近在眼前。她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一股剧烈的疼痛从屁股上传来,让她惨叫出声。啊——”
听到老罗的惨叫,我不由得苦笑,这小子,讲个故事还要追求逼真。
“老罗,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我无奈地喊道,可他的惨叫却愈发刺耳了。
我疑惑地走进办公室,这才看到,老罗正捂着屁股上蹿下跳,张静手里拿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一脸无辜地站在他的身边。
“那个什么恶魔呢,你们就不用怕了,他以后都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就在今天上午,那个恶魔再次作案的时候,被我英勇的公安干警擒获了。”张静随手把作案工具放到笔筒里,在沙发上坐下,冷笑着看着老罗,对那几个女孩子说道,“你们需要防备的是这办公室里的色魔。”
“哈?”老罗揉着屁股愣了一下,丝毫没注意到张静已经把矛头指向了他,“还真有这么个恶魔?那不都是传言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张静瞟了一眼老罗,“这当然是真的。”
“静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几个女孩子齐声问道。
“嗯,牵扯到案件保密原则,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张静故作姿态地说道,就在几个女孩子面露失望的时候,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们都是律师嘛,保密原则你们是很清楚的,也都能保守秘密,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徐徐开口讲道。
第一起割臀案发生在2002年,我们这个律所成立前的一个月。
被害人就如传言里所说,是一个身高一米七,身材窈窕、面容艳丽的平面模特,那天她穿着的正是一套办公室制服,短裙配高跟。那起案件虽然没有造成被害人残疾,却给她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让她的模特生涯就此终结。
据被害人回忆,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此前毫无预兆。
警方却觉得,她这样的人,那样的打扮,很容易引起一些公交色狼的注意,可被害人却否认了这一点,坚称没有人对她进行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