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老虎肆虐的天气,稍微动一动都会大汗淋漓,可赵宇却在这时候练球,这让我们有些难以理解。
“那小子就那样,说这才能锻炼意志力。”他的同学,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内裤,毫不避讳张静就在面前,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老罗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张静的身前,胳膊微微用力,鼓胀的肌肉撑起了衣袖,一下子就把那个学生给比了下去。
我冲着张静挤了挤眼睛,却见她正捂着嘴偷笑。
老罗并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不打算和张静在一起。他根本就是很紧张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同意和张静结婚。
那时候,这个问题困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懒得去找到答案。说实在的,他们两个就这么拖下去,我们三个还有在一起的可能,要是他们两个真结婚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或许,那时候我就必须要离开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最后离开的人并不是我。
师范大学露天篮球场在几栋宿舍中间的空地上,除了供学生们运动健身,篮球场四周的栏杆也被学生们利用了起来。正当午时,一床床被子挂在栏杆上,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偶尔还能见到不知什么原因留在被子上的地图。
一个留着一头利落短发,身形略显瘦削,一张脸棱角分明,脸上挂满了汗珠,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儿就在这些“被子观众”的注视下,一个人对着篮筐挥汗如雨。
他站在三分线外,篮筐斜45度的位置上,双眼鹰一般盯着篮筐,扬手,跃起,手腕轻抖,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入网。他走到篮下捡起篮球,再次退回到刚刚的位置,扬手,跃起,手腕轻抖……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对于出现在旁边,观察着他的我、老罗和张静视而不见。这孩子脸上的表情也异乎寻常地复杂,麻木,冷漠,目光中似乎还带着一些怨恨。他出手的力量很强,篮球往往是砸在篮板上,再反弹入篮框,那沉闷的“砰砰”的声音,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做剧烈的运动,可赵宇是个例外。只有汗水滑入他眼睛里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抹一把汗,然后就又继续之前的投篮练习。
他穿的竟然还是一件长袖运动服。
篮球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赵宇停止了投篮,眉头轻轻皱起。他缓步走到了场边,拿起了电话,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刚上市没多久。
赵宇拿着那部电话,看了看上面的号码,拇指在接听键和挂断键之间滑动着,犹豫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接。
“怎么不接?”张静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赵宇一跳,电话险些掉到地上。当看到张静身上的警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诈骗的。”
“你们找我有事儿?”他拿起毛巾擦着脸,把一块老罗眼馋了许久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戴好,声音有些冷漠地问道。
“是有点小事儿,关于……你母亲的事儿。”张静说。
“我不想说。”赵宇转身向外走去,“我就一个要求,严惩那个凶手。”
“你这么肯定我们抓住的就是凶手?”张静快走了几步,和赵宇并肩而行。
听到这句话,赵宇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张静,目光中带着些戒备。“人是你们抓的,他是凶手也是你们告诉我的,现在你告诉我弄错了?”他有些激动。
“我也没说是弄错了。”张静带着笑,说道,“在法院判决他有罪之前,我们的认定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而且现在这个案子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真到了法庭,会是什么结果,谁也不好说。”
赵宇想了想,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去水吧吧,那个地方清净。”
赵宇说的水吧是校园里的一个小餐厅。大部分大学校园里都有这样布置得颇有情调的地方,到这里来的也大多是一些小情侣,在舒缓的音乐中互诉衷肠。我们一行人和这里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张静却是异常兴奋,硬拉着老罗和自己坐在了一起,把我和赵宇踹到了另一边。
她把头侧靠在老罗的肩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是一脸的甜蜜。
我都有些看下去了。上学的时候,老罗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和张静单独相处,实在逃不过的时候,甚至不惜拉上我做垫背的,美其名曰帮我改善生活。
那个时候,情窦未开的我就跟在他们屁股后边,也难怪张静总怀疑我和老罗之间有什么了,难得她忍了我那么久竟然都没生气。
“你女朋友没来?”餐厅服务员熟稔地和赵宇打着招呼。
“按老样子来,四份。”赵宇没答话,只是有些冷漠地吩咐道。
服务员也意识到了赵宇的心情不是很好,默默地端上了四份黑色的、我们叫不上名字的饮料后就离开了。
“他们这里的招牌饮料,黑皇后,八十一份,是最贵的了,我女朋友……前女友每次来必点的。”赵宇抿了一口,摆弄着杯子,有些惆怅地说道,“我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
听说是这里最贵的饮料,老罗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却差点儿吐出来,苦着脸硬憋着才咽了下去。
“看来,你还忘不了她?”张静问。
“投入了那么多时间,花了那么多钱,到最后还是留不住。”赵宇苦笑了一下,“不是忘不了,就是觉得……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们找我,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起火那天的具体情况。”张静也喝了一口饮料,表情却难得的和老罗差不多。
“我也不太清楚。”赵宇摇了摇头,“那天我给我妈做完饭,就出去找我同学了。”
“大中午的,去找同学?”张静有些不解。
“我们约好的。”赵宇说,“等我看到家里起火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妈就是靠捡破烂供我上学的,院子里堆的都是那些东西,一起火,救都没法儿救。”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张静皱着眉,问。
“嗯。”赵宇点头。
“你妈妈,为什么没有逃出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赵宇的眼眶有些泛红,他侧过头,看着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按理说,她跑出来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的,可是,她就是没跑出来。我听说,是窗户被人绑上了,门也锁上了。警官,”他突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静,“那个人行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亲眼看着他给我妈陪葬。”
“这件事儿,我们再说吧。”张静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小问题,我听说,你给你妈上了保险?为什么?”
“那是我给我妈的生日礼物。”赵宇苦涩地笑了一下,“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妈把我捡了回来,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好好回报过她。前段日子,我帮我们老师完成了一个实验,他给了我点报酬,我就拿去给我妈买了份保险。她岁数大了,没有社保,又总在外边跑,我真担心……”
“我能理解。”张静满含深意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能把你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这个要求让赵宇有些诧异:“你们不会认为是我干的吧?”
“为了排除合理怀疑。”张静笑了一下,“任何和本案有关的人员我们都要进行调查,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怀疑,虽然我们觉得没什么,不过,律师肯定会拿这个说事。你也知道,有些律师,根本就不能叫律师,就是根搅屎棍,我们可不想阴沟里翻船。”
赵宇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怎么样?这小子身上有什么疑点吗?”一离开学校,老罗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滴水不漏。”张静叹了口气,“他说的倒是没什么毛病,都能解释得过去,看来,我们需要的还是证据。”
“那可是火灾啊,火灾的证据最难找了。”老罗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输和赢,拿到的代理费肯定不一样。”
“去消防队,火灾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很难,对他们来说,就简单多了。”张静说,“干这事儿,他们专业。小骡子,你先去给我买瓶水,不要最贵的,就要矿泉水就行。你看,我可比赵宇的女朋友好养多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老罗,那副神情,任谁都无法拒绝。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那天出警的消防队。
听说我们是为了那场火灾而来,消防队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我正好要把东西给你们送过去呢。”消防队长说。
“有结果了?”老罗连忙问。
“刚弄清楚起火的原因。”消防队长说。
“怎么回事?”张静连忙问道。
“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看个实验。”消防队长说着,带我们走到了户外。
他先把一摞报纸凌乱地堆在了空地上,又找来几个矿泉水瓶子放到了报纸堆上。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几个矿泉水瓶子里都还剩有一些水。
“今天这个天气正好,要是换别的天气,这个实验还不一定能成功呢。”消防队长把一瓶花露水混到了那些瓶子里,拉着我们站到了一边,“等会儿啊,时间长短不一定,能不能成功也不好说,这个纯粹是概率问题。”
我们站在阴凉处,默默地看着那堆报纸,大概过了有五分钟,突然一缕青烟从报纸堆里冒了出来。
“成了。”消防队长兴奋地一拍手,松了口气。
在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团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那团火苗越烧越旺,放在报纸堆上的塑料瓶子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变形、泄露,几滴水让火苗黯淡了一下,却并没有熄灭。
老罗饶有兴趣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在这个时候,那瓶花露水也流了出来。火苗却骤然间变大,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报纸堆都被火焰包裹了,就连老罗都差点儿被火苗舔到。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火舌。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几瓶矿泉水上。”消防队长一边用灭火器灭火,一边解释道,“这种还有水的矿泉水瓶子会形成透镜效果,恰好焦点就在易燃物上的话,就很容易引发火灾了。”
“为啥花露水一浇上去,这火就马上变这么大了?”老罗心有余悸地问道。
“花露水这玩意儿,你别看你平时往身上抹没事,这东西可是危险品。”消防队长说,“酒精含量达到70%,一遇到明火那就是燎原之势。”
“那就是说,”张静想了一下,“死者捡回来的垃圾里正好有还剩水的矿泉水瓶子,这些瓶子引发了火灾。赵平的那瓶花露水,应该是快用完了吧,他就把瓶子扔给邻居了,反而成了助燃剂?”
“没道理啊。”老罗说,“赵平自己都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再说,他们俩关系还没好到那份上呢。”
“你就不能好好听人说话。”张静恨恨地踹了老罗一脚,“赵平不也说了,关系不好只是表面上,其实他们俩还是挺照顾对方的。赵平那么好面子的人,他能直接说是自己给邻居的?”
“也就是说,这场火灾,其实就是个意外。”张静像是在肯定自己说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不对。”我却摇了摇头,“这里面有问题。”
“有问题?”老罗和张静都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第一,那瓶花露水,肯定不是赵平看快用完了扔过去的。事关自己的生死,在这件事上,他可能撒谎,但不会隐瞒,也就是说,他可能是故意扔过去诱发火灾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第二,你们没经历过,并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我有些痛苦地说道。是的,那段回忆确实很痛苦,痛苦到,我时常以为那并不是我的人生。
“小明哥!”张静突然走上前,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老罗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抱了抱我,没有说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道:“你们知道我上学的时候家里有多困难,要不是老罗时不时帮我,我恐怕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
张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罗,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说呢,按小骡子的家世,他没道理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生活费。哎呀,一不小心,我当了一把小三啊。”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过,小明哥,你大人有大量,你就不要和我抢了。我们女人多难啊,又要和女人抢男人,还得和你们男人抢男人。”
我知道,这丫头是想让我放松点儿,能平静地去面对那段痛苦的回忆。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定很难看。
“其实我母亲就是靠拾荒供我上大学的。”
说出这句话,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段经历,无论是老罗还是张静,我都没有对他们提起过,老罗或许还能猜到一些,不过张静就完全不知情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丢人的,那个时候,我父亲重病在身,我母亲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庭。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有能力供养这个家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离自己六十岁生日只有十天不到的时候溘然长逝。我的母亲回忆往昔的时候,曾跟我说,有段日子,她每个月只能赚到六百块钱,这六百块钱,她分文不留,全都给了我。而她自己和父亲,就靠拾荒的几十块钱度过一个月。曾经有一个月,她只剩下五十块钱,却丢了。
我时常想,这两个老人是怎么熬过那一个月的?这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伟大的人吗?
可是我却惧怕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因为,也许我会失去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小明哥,算了吧。”张静柔声说道,“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相信你,你说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凡拾荒,都希望能多捡一点儿,所以拾荒者会把瓶子里的水都倒掉,踩扁,以缩减重量和体积。现场出现这种瓶子,绝对是有人故意的。”
“简律师说得没错儿。”消防队长点了点头,“我们在现场还找到半罐饮料,应该是老人喝的。那里面有安眠药的成分,很显然,给老人饮料的这个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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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罐饮料的来源并不难查,那上面留有清晰的指纹痕迹。张静让消防队的人帮忙把材料送到检察院,嘱咐他们进行指纹鉴定。
至于我们,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赵宇口中他那个同学的家。
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这个同学家就在正对着赵宇家的一处山坡上。如果有什么地方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赵宇家起火,那无疑是这里了。
可赵宇却说,直到大火彻底烧起来后,他才发现。我和老罗、张静对视了一眼,都已经意识到,赵宇或许和这场火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和赵宇不同,他的这个同学并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在家务农。而他的命运也和赵宇截然不同,此时的他已经结婚,还有一个不足岁的孩子。
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哄着这个不肯入睡的孩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