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所以事实很清楚了,我有失职我承认,梁律师也一样失职。既然我们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沐紫小姐的辩护人,我想,梁律师你也一样不适合做何艺小姐的辩护人了吧?”老罗两手一摊,“你非要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那咱们双方就干脆都撤出这个案子吧。至于司法局和律协那边怎么处理咱们的事,咱们再慢慢研究?背后打黑枪这事,我不爱干,但我干得肯定比你好,那是我本行。”
审判长眉头紧锁,示意我们暂时休庭半小时,合议庭要研究一下这件事怎么处理。在他的执法生涯中,恐怕也没碰到过这么混乱的庭审。
这种临时性的休庭不同于中止庭审,择日再开庭审理的休庭,我们双方都不能离开法庭。梁律师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几次想要过来跟我们说话,可碍于法庭的规矩,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对于他抛过来的目光,老罗却是爱搭不理。
“怎么办?”我低声向老罗问道,“这事现在不太好收场啊。”
“收什么场?”老罗冷哼了一声,“他非要闹,打算拿这个案子的判决去争取遗嘱纠纷的胜诉,那咱就谁也别想讨好。我什么时候是吃亏的人了?”
“沐紫这边怎么办?这个案子……”我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沐紫。
“尽人事,听天命吧。”沐紫叹了口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你们都尽力了,我和女儿,也许,就是没这个命吧,苦了那孩子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别啊。”老罗手忙脚乱地找出面巾纸,塞给泫然欲泣的沐紫,“你看我这个哥们儿怎么样?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我们那个律所,他是最大的股东。”
“老罗!”我低喝了一声,堵住了他的嘴。都什么时候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活跃下气氛嘛。”老罗撇了撇嘴。
“沐小姐,一码归一码,遗嘱纠纷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平静地说道,“只要你的女儿确实是李铭的骨肉,谁也不能剥夺她的继承权。”
“我……我不知道。”沐紫惨然一笑。
我和老罗却是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铭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可是我一直没能怀孕,那段时间……”
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你不用说出来,我明白。”我干涩地说道,僵硬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简律师。”沐紫感激地看着我。
“我要炒了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律师了。”我们这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梁律师那边的日子显然也并不好过。不知为何,何艺突然怒气冲冲地站起了身:“你说过我没事的,我们肯定能赢。”
“何小姐,”梁律师沉着脸,“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你必须对我实话实说,不能有任何保留,但是事实上呢?你不仅隐瞒了犯罪事实,甚至还教唆别人作伪证。你这个案子,我没法儿代理了。”
“好,那你就给我滚!”何艺喝斥道。
“肃静!”合议庭成员重新走回了法庭,审判长威严地看了一眼站着的何艺。那股压力让嚣张的何艺也难以忍受,和审判长对视了片刻后,慢慢地坐回了椅子里。
“合议庭经审查研究决定,本次审理的案件有必要移交公安机关进行侦查,因此将对当事人沐紫、何艺采取必要的强制措施。鉴于当事人沐紫有哺乳期婴儿需要照料,本院允许当事人缴纳足额保证金后,取保候审。辩护律师简明、罗杰、梁淼淼未能尽到律师职责,已不适合继续担任两位当事人的辩护律师,对于涉案细节将移交主管部门调查,合议庭将建议主管部门依据调查结果给出相应处罚。双方如对本裁决不满,可提请复议。退庭。”
“老简,老罗!”
看着何艺被法警带走,沐紫在我们替她缴纳了保证金——面对一个失去了生活来源,面临牢狱之灾的女人,我实在无法狠下心坐视不理——出具保证书后也离开了法院,梁律师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老罗斜眼看天,对梁律师的呼唤不理不睬。
“别这样,老罗,职责所在,大不了,哥今天晚上做东,地方你挑,行了吧?”梁律师撞了撞老罗的肩膀,说道。
“哼!”老罗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冷哼了一声,“满意了吧?痛快了吧?这回好了吧?咱们谁都跑不了了吧?”
“这也不能怪我啊。”梁律师手一摊,“抓了一辈子鹰,被鹰啄了眼了。我哪想到,这个何艺对我还隐瞒了那么多东西啊。”
“岂止是你没想到,我们不也是一样。”我苦笑道,“去我那吧,律协和司法局那边,咱们得研究研究对策啊,这事,真是倒霉到家了。”
5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怎么证明我们对沐紫和何艺所策划的事并不知情。稍微有点麻烦的是律协那边,律协主席的小舅子刚被我们送进去没多久,虽然说他不至于公报私仇,但在一些小事上给我们添点堵,他还是很愿意干的。
我、老罗和梁律师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看着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老罗更是对梁律师冷嘲热讽,我一阵阵地头痛。所幸,离开了法庭,梁律师也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战士、到处挖坑给人跳的阴谋家。
他就是那么憨厚地笑着,对老罗的话也照单全收,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可怎么解决眼下的这些麻烦,我们却全无办法。
我和老罗还好办一点,沐紫只是取保候审,相信让她给我们出一份证明并不是特别困难。但梁律师就惨了,何艺被羁押,他被剥夺辩护权,根本连见到何艺的机会都没有。以两个人最后水火不容的形势,何艺恐怕也不可能同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要不,去找找弟妹?弟妹能耐大,说不定能帮上忙呢?”梁律师把烟在堆满了烟蒂的烟灰缸里按灭,咬牙说道。
“谁是你弟妹?”老罗眉毛一竖,问道。
“张警官啊,她不是……”
“你别胡说八道啊!”老罗连忙喊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儿可没有你弟妹。再说了,现在有麻烦的是你,又不是我。不差你那一顿饭,我早把你轰出去了,你信不?”
“小骡子,皮痒了是吧?”一个清脆却嚣张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是高跟鞋敲击地面特有的嗒嗒声。
听到这个声音,老罗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坐直了身子。
张静推门走进了会议室,下一刻却又退了出去,剧烈地咳嗽着:“你们放火啊。”她脸色涨红地说道,屏住呼吸,冲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一阵凉风吹过,会议室里顿时清爽了不少。
“小明哥,我可真服你,这环境你也能待得下去。”张静站在窗边,冷哼了一声,“说吧,有什么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别太过分的事,咱们能办就办了。比如九块钱两本的事,咱们现在就走都行,我户口本都随身带着呢。”
梁律师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估计在他的心目中,张静应该是一个或温婉或严厉的警官,可眼前的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神经病。
“张静警官是你的双胞胎姐姐还是妹妹?”梁律师脑袋一抽,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和老罗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腥风血雨似乎已经在会议室里弥漫开了。“我就是张静啊。”会议室里传来的并不是某个人的惨叫,而是张静柔柔的声音和一声轻笑。我们睁开眼,就看到张静轻掩着嘴,笑得正开心,只是偶尔看向老罗的目光里透露着一丝凶残。
看来这丫头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
她走到老罗的身边坐了下来,俯下身揉捏着小腿:“快说什么事。姑奶奶可不保证心情好多久。”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把在法庭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间或夹杂着梁律师的赔礼道歉。
听完了我们的话,张静的目光在我们的身上流连许久,才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各为其主!”梁律师无奈地笑了一下,万没想到,张静却突然大笑了起来,看得梁律师一脸的不解。
“不行,太好笑了,我真忍不住了。”张静趴在会议桌上,用力敲着桌面。
我看了一眼老罗,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好了,你们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等我要和老罗划清界限,张静已经收住了笑,“司法局和律协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沐紫和何艺这边,你们要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尤其是何艺。梁大哥,何艺对你相当不满意了,是吧?”
“嗯。”梁律师不甘心地点了点头,“让她给我出证明,难啊,以那个人的性格,她要是被判有罪,肯定是要拉上我做垫背的。”
“所以,你们得给这两位点好处,让她们愿意出这样一份证明。”
我们不解地看着彼此,一脸的茫然。
“静啊,我们能给人什么好处啊,钱人家不缺,你说给人辩护吧,我们现在还被剥夺了辩护权,不让参加这个案子了,你说这好处……”老罗为难地说道,突然看了我一眼。
“何艺我不知道,不过,小骡子,你这个想法挺不错,沐紫这边……”张静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小明哥还是单身啊!”
“我呢?”梁律师一脸挣扎地看着张静,“我这么大岁数,闺女都上大学了,再去干这事,不太合适吧?”
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一下子都喷了出来,边咳嗽边说道:“梁大哥,静跟你开玩笑呢,她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可是很严肃的。”张静板着脸,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算了,你们就没发现,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这句话让我们三个律师都是一怔,细细思考着,一层冷汗渐渐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
“太巧合了。”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对,太巧合了!”张静重重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是同样的想法,都想通过给自己制造危险来陷害对方。先不说心够不够狠,能对自己下手,单是陷害的话,也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关系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梁律师紧皱着眉头。
“就是为了让对方陷入刑事案件里,这一点毋庸置疑。”老罗说。
“小骡子说得没错,可一定要制造一种对方在谋杀自己的假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可她们两个全都想到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张静站起身,走到窗边,微皱着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给她们出谋划策?”我皱了皱眉,“这不可能吧,这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他可能会拿到遗产。”张静伸手从我面前拽走了案子的卷宗,翻出了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你们啊,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群笨蛋做朋友。”
我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张静,张静却端起水杯喝起了水。我只好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老罗一脚。
“姑奶奶,小的愚笨,请您明示。”老罗扔掉了所有的节操,腆着脸问道。“算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张静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那两份遗嘱的复印件丢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两份遗嘱为什么会在同一天订立?”
“这个,大概是同一天被逼着立下的吧。”老罗挠了挠头发,说。
“作为遗嘱的订立人,你觉得,李铭知不知道这两份遗嘱在将来会引起纠纷,而且,最后可能都是无效的?”张静又问。
我们三个律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梁律师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有些艰难地说道:“他应该是知道的。”
“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张静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摆着让遗嘱的受益人产生纠纷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话,“可是,遗嘱是要在立遗嘱人死后才会生效的,所以最终获利的人肯定不会是李铭,那他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到我们的面前。
接过那两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我们几个人的脸色就全都变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问。
“之前发现那两份遗嘱有问题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张静说,“只不过这些鉴定需要点时间才能完成,我也不敢保证我的推测就是正确的。”
“所以你就由着我们胡来了?”我不禁苦笑。
“怪我啊?”张静仰着头,斜了一眼老罗,“谁叫小骡子撒谎了,我都快成恨嫁女了,他还有心思勾搭别的女人。”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梁律师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沐紫的孩子和何艺的孩子竟然都不是李铭亲生的,他恐怕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立了这么两份自相矛盾的遗嘱吧。但我还是想不明白,如果按现在这个情况,沐紫和她的孩子肯定一分钱都拿不到,可何艺毕竟和李铭是有婚姻关系的。法律上,也承认她的孩子是李铭的,如果李铭还活着,以此提出离婚,并剥夺何艺和孩子的继承权还好办,现在,她们俩的遗产继承根本就不受影响啊。”
“所以,你们看看这个吧。”张静说着,再次打开了包,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说,我像不像小叮当?”她攥着文件,问道。
我们几个男人可没有这份闲心,一起动手抢过了文件,迅速打开,脸色一片苍白。
“这还真是……”对视了一眼之后,我们三个律师苦笑出声,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多月的官司,到头来,却被一个死鬼耍了个团团转。
“你们还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张静楚楚可怜地看着我们,“一句谢谢都没有也就算了,为了这点东西,我差不多把全市的公证处都跑遍了,好话说尽,腿都快折了才拿到手……小骡子,你那什么表情?”
听张静那么说的时候,老罗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静的个性我们实在太清楚了,说她跑遍了公证处我们信,但是说她好话说尽,这个我们可不信,她肯定没少威胁人家。
“弟妹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梁律师激动地把那份文件抱在怀里,“今天晚上谁也别走,我请客,要吃什么你们随便点。”
“吃什么的,无所谓啦,我正在轻断食减肥。”张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我这个腿啊,现在疼得都不行了,也没人可怜可怜我。”
老罗尴尬地看了一眼梁律师,不情不愿地把张静的腿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小心地揉捏了起来。
“嗯,舒服。”张静闭着眼睛,一脸的享受,“将来哪天不爱当律师了,小骡子你完全可以戴上墨镜去搞盲人按摩啊。对了,吃饭那事,不用太好,我看万豪就行了。”
万豪酒店是我们这里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饭菜的口味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消费水平还达不到去那种地方奢侈,但是价钱……
我偷看了一眼梁律师,果然,他讪笑着站起了身:“弟妹和老罗的感情真好。那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你们忙,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张静的协调下,我、老罗、梁律师、沐紫和何艺难得地出现在了同一间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