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
“我?知晓姑娘会功夫。”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陈澍,或是陈澍背后的那几人,道,“但是我?主上也是”
“好。”陈澍道,人畜无害地眨眨眼,“我?……我?肯定不主动去揍你?们主上!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取求回我?的剑呢?”
“这便是我?一直想同姑娘说的了,”那人也清了清喉咙,把背又挺直了,声调很是刻意地拉高,朗声道,
“我?恶人谷的主上,为人向?来和蔼可亲,待下有方,姑娘若是心诚,尽管向?他提,主上处事一向?讲理,只要是和和气气去问,必定会把剑交还给姑娘的。”
话?音落下,这小小茶铺上的声响也似乎沉了下来。
霎时间,不论是角落里?的那个小桌,还是稍远处的大桌,都无人出声,只听见那顶头油布被风刮动,发出似是讥笑嘲讽一般的怪响,时断时续。
甚至连云慎慢悠悠品茶的动作都顿住了,纤长手?指捞着那陶碗,僵了好一会,才又循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晃起碗中的粗茶来。但他至少面上沉稳,神?情也不曾改,应玮就?不比他的自若了,还没听完,下巴便张到了脖子,那嘴巴长得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活吞一个,不,两个小些的鸡蛋。好在他还记着噤声,不过是一面惊讶地张大嘴巴,一面夸张地把视线挪回身?边的悬琴,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踹那悬琴的小腿。
若不是此话?确实引人震惊,他这反应,也多少逃不开报复前?两日悬琴踢他之事的嫌疑。
陈澍同样被惊住了,她?倒不至于像应玮那样面上不遮掩,只是微微张着嘴,然后整个脖子缓缓扭回来,又看回另一桌上的云慎与何誉。
这回,二?人连眼神?也不曾给她?了,反倒是那个随他们一起来的憨厚店家,叫“钟孝”的,面带笑意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显然是真?信了这人的说法。
她?于是一噎,大庭广众,身?后又有那护法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真?提点那店家不要什么都信,何况这儿还有一个等着她?答话?的呢,只好悻悻转回身?来,答了句“那真?是好”。只是陈澍这人,向?来藏不住话?,末了,见那人点点头,似乎打算起身?走人了,她?又没忍住,开口确认道:
“你?……真?的是恶人谷的人么?”
这下僵硬的换成了对面那人,四下俱寂,陈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不识时务的“噗嗤”笑声。
是那个“钟孝”。
——
不管怎样,此事也算是商定了,回程的路上,那店家才说已然空出来一间房了,于是当天傍晚,何誉便收拾去了另一件准备好的上房。
夜里?,云慎这间房就?只剩他一人。
陈澍倒确实担心过他,毕竟这五个同行人中,只有他一个,瞧着瘦弱,又不会武,因?此来瞧过一遍,甚至说若有事记得呼救,被云慎笑着又给请回去了。
不过一会,那门又被人敲响,只是这番不等云慎起身?去开门,那门锁转了转,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夜里?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似是早便料到了这个访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门外一揖,神?情温和而克制。
果然,那从混沌的黑暗中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什么武器或是杀意——
“……前?两日,就?在这房间里?,我?可是瞧见了。”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终于踏入月光之下,瞧得清五官了,不是那店主又是谁,此刻他面上仍是忠厚至极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那露出的犬牙闪过一瞬的寒光,“你?……得偿所愿了么?”
“不知尊驾所谓‘得偿所愿’又是指的什么。”云慎面色不改,只沉声道。
“当然是——”萧忠大咧咧地在云慎面前?坐下,举起手?来,捏出两根拇指,左右相对,又慢慢地往正中央凑,越接近,越刻意地把动作放缓,于是那云慎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这相靠近的手?指之上,好一阵,那时间并不久,只是因?为这沉闷的一隅,没人吱声,恍若是透不过气了,越发难捱,才显得漫长——
那两边的指头终于贴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云慎的目光登时闪了闪,他又抬起头来,只见片刻前?还满脸笃厚的萧忠,此刻已然笑得很是猖狂了——方才那指头“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他趁着云慎不备,使来吓唬人的雕虫小技。
“不曾。”云慎语调未变,似乎也不曾动怒,只简单地答了两个字。
“真?没有?”萧忠夸张地又把手?缠到一起,甚至刻意把手?臂再抬高了一点,教云慎的余光也能清楚看见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穿插而过的场景,“你?们这些儒生,实在是迂腐至极,不会把握机会……”话?未说完,他就?又露出一副真?心可怜的神?情,啧啧叹道。
这头萧忠是花样百出,云慎在那头却是静静地看着,那神?情实是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等萧忠那话?音一落,他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萧忠刻意摆出来的手?,只短促而敷衍地点点头,笑了笑,轻飘飘地道:“在下若是迂腐,怎么还会设此局呢?我?所谋求的事情既然这样卑鄙,就?更不会在乎这一时的亲近了。在下能否把握住机会,还要看尊驾那边的进展——
“敢问尊驾,那把带着血痕的假剑,可做好了么?”
第八十八章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清冷,盖住了那些未知阴影中的魑魅魍魉,因此这一间房中那?些密谋,甚至不曾传出?窗来,传到这朗朗月光之下。
何誉的新房间,就在?云慎那房间的正上方。
陈澍此刻正在?何誉房中,不过一层楼之隔,就连萧忠那声刻意的“彭”都?听不见了,如此寂静的夜里,灯花在?带着一丝寒意的夜中爆响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分明。陈澍拿着这灯烛,上上下下地帮何誉把这间屋子检查了一遍。
自?从到了这昉城,尤其是在?几人逛过这城中之后,陈澍自觉地扛起了那“护卫”的责任,毕竟这剑是她要寻的,另外两位琴心崖的不说,至少何誉、云慎都是陪她而来。
亲历生死?之后,她才知道凡人竟是这样脆弱的,因而就算再迟钝,在?这方面,也想尽力做到万全?。
从云慎的房间一出?来,她就又逛到了何誉的房间之中。
何誉不过带了个小包袱,一切从简,从云慎房中搬出?来不费工夫,住进这间新房间自?然也不费工夫。只是见陈澍要来检查,二?人不必细说,也很有默契地一同查过了房间各处角落。
此行几人,待在?这城中越久,对?这座城的印象也越发诡谲。
除去了进城之后,最初看见的那?些混沌景象,便离他们越来越远。自?从踏入这间客栈,那?外间怙势凌弱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如同冬日?的初雪一样,被覆盖在?了坚冰之下。他们随着那?店家出?行的每一回,每一日?,这城中,不论是素日?盛气凌人的恶匪,还是横行霸道的小喽啰,再见面时,对?他们都?客气有余,恭敬无?比。
被这高而深的暗色城墙所压着的那?些平头百姓,则是避得更小心谨慎,几乎隐入一堵堵破旧灰墙,或是一户户屋檐之下,若不是仔细去瞧,根本瞧不见这些不起眼的身影。
起先,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进了城,到了繁华的地方,因而才会与刚进城时的景象相距甚大。但慢慢地,去了城墙根,同那?些不熟练的店小二?们交谈几句,便能发觉其中的蹊跷——其中甚至有一两人,进城当日?,就在?那?城门口,陈澍与何誉还亲眼见过他横行街市,如此只隔不过两日?的时间,便浑似换了个人,面对?着他们这一行人,虽然不曾交谈,却也是礼让而过,神情温和。
这一对?比,连陈澍也意识到了不对?。
白日?里,在?外面,她也学会了缄口不言,但此时,这房间里只剩她和何誉,只见她把那?烛台又放回到窗边小桌上,道:
“我?也觉得这城中有鬼。”
此处的“也”,自?然是指的何誉昨夜同云慎说的那?番话。
何誉没有当即答话,而是贴心地又把小板凳搬给陈澍,等她坐下,才开口,循循善诱:“怎么,你也发觉了那?街边、店里的其他游人有些奇怪?”
“倒也不全?然是。”陈澍道,又把手撑在?了膝盖两侧,整个身体往前倾,朝何誉这边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这才到过几个城,此前,再怎么觉得奇怪,也不过是心里暗自?奇怪,想着或许是我?见识不多,或许真的有这样的城邑。但今日?在?那?茶馆中,有一人,就坐在?另一头,就是那?遮阳油布最临近街口的位置,身着青袍,头戴纶巾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何誉想了想,问,“但我?不记得他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比起前几日?的其他人,这一个还行事更妥帖,更不惹眼一些。”
“他行事是不惹眼了,可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后颈?就脖子下面,被衣襟盖住的那?个地方,露出?了一个印记的一角——”
何誉猛地明白过来,一拍桌面,又往门外一看,确认走?廊处仍是静悄悄的,方道:“——我?好似有些印象了,难不成就和那?”
“不错。”陈澍道,“虽然只露出?了一角,但是这形状,我?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是那?被刘茂所发现的那?死?于大水中囚犯身上的那?个,也就是你说的……”
二?人默了一阵,灯烛的油似乎并不好,就算窗户关?了,没有夜风,那?烛火也明灭地摇曳着,有一瞬似乎马上便要熄灭了,可下一瞬,那?火又极旺盛地炽了起来,仿佛要将那?烛台也吞没了。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窗棂,也照亮了小桌上的木纹,那?斑驳的阴影甚至让这些纹理变得明暗相间,越发清晰,反而是床榻,干净得一缕灰尘也看不见,被火光染上了淡淡明黄。
陈澍的脸也陷在?这样的明光之中,双眼映出?那?烛火,于是原本灵动圆眼睛也越发熠熠,就像真有那?么一团火,被这小小的烛火而燃起了,越烧越旺,越烧越盛大。
“我?觉得……果然是这些恶人谷之人在?背后谋划着什么。”陈澍说。
她的面上没有丝毫不虞,而是一种山间猛禽看见猎物时的天然兴味。
——
次日?,那?护法不知又去忙什么了,总之又是半日?没了音讯。不过这次,没了音讯的不止有那?护法,还有这位神秘的店家。
与之相反的,是昉城不同于前几日?的热闹。
说热闹也不全?然准确,因为城中是并不热闹的。
这日?他们在?楼下一聚,没找见那?店家,悬琴和何誉还准备再等,云慎下楼时,却仿佛早已知道了,把长袖一揣,引着他们往店外走?。
众人皆是一愣,只有陈澍什么也没想,先跟了上去,凑到他跟前,问:“怎么,今日?是你带我?们去闲逛?”
云慎看着她,并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回头,问那?其余几人:“虽说这剑是商议好了,但你们若有想去的地方,我?也能带着去看一眼。毕竟我?早来几日?,哪怕当不成向导,随便引引路,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几日?那?店家不都?带我?们去瞧过了,逛过了么?”应玮道,大抵是因为陈澍与那?恶人谷中人商议过了,他显得意兴阑珊,只问,“昉城就这么大,还能有什么可以看的地方?”
“昉城或许没有。”云慎停住脚步,伸手,往日?出?的斜方一指,道,“但除了昉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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