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终于退去,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李然长吁一口,又立即开始盘算了起来:
“眼下周王畿是决计回不去了,今天能逃过一劫已实属侥幸,明日后日呢?还能如此侥幸吗?”
李然仰天长叹,但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唯有想方设法活下去才行。
“少主,我们现在去哪?”
一番逃亡,虽躲过了第一波王后的追杀,但后面还有多少,谁也不知,此时自是越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奴仆寻了条小溪,弄来清水给李然洗了把脸。
李然镇静下来后,这才转头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奴仆——鸮翼。
此人乃是李然父亲从齐国带回来的奴仆,多年来一直跟随李然,侍奉李然,可谓忠心不二。
“少主,我们不若先去晋国吧?晋国乃是如今天下霸主,王室有乱,理应相帮。”
此话倒是不假,近百年来,晋国一直是最为强大的诸侯国,如今去往晋国自然是一个十分好的选择。
只是,李然却不以为然。
“哎,得了吧。”
只见李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道:
“而今的晋国,范、中行、智、韩、赵、魏六卿之间斗争激烈,表面上的晋国看似强盛,但实际上已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此时若去了晋国,只怕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又会无端端的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去。”
本来就是受权贵排挤而被免职的李然自是不愿意再被卷入这样的斗争当中的。
更何况,太子晋已经死了,这时候即便周王室再如何如何,那又能怎样呢?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那……不如去往鲁国?凭着少主的才干,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啊。”
李然一听,不禁又思索了一番。
鸮翼所言,倒也靠谱。
鲁国作为周王室姬姓宗邦,至今保留着一整套周礼的典章制度。
各国诸侯若要了解周礼,首选都会去鲁国学习观礼。其礼乐鼎盛,民风又素来淳朴,乃是有名的礼仪之邦。
像他这样的守藏室史,如今去鲁国讨生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家都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届时相互交流起来肯定畅快许多。
李然心下做了决定,便即刻启程。
话虽如此,可过程却很是艰难。今时值乱世,诸侯国之间交战频繁,一路上但见庶民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灵涂炭,可谓惨烈。
因此,李然这一路东行,自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几乎要绝于途中。若不是鸮翼有那一身跑腿讨食的本事,只怕早已魂归故里。
如此走走停停,原先就几日的行程,硬是足足奔波了数旬,好在有惊无险的平安抵达了曲阜。
曲阜——一个在后世华夏有着深远影响的地方,李然就这样一路波折的来到了这里。
初来乍到,但见城内百姓如潮,这般繁荣的景象,令刚一进城的李然是愕然不已。
毕竟这大半个月来,他可从来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的。此时见得眼前人声鼎沸,自是让他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鲁国确实不愧为姬姓宗邦之国,周礼制度的保存与发扬之地,实在要比其他诸侯国安定许多。
但他心中也清楚,这也是相对而言的。
鲁国国内也有着自己的矛盾纠纷,只是比起其他几个大国而言,不显得这般激烈罢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曲阜,那自然是要先找个地方先住下,再搞点吃的。
这些时日的逃亡,李然差点就没去啃树皮了。这时他才想起以往坐在自家庄园内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生活是多么滋润。
“哎,早知今日,真是何必当初啊!学什么不好,去学什么物理。最后搞出个破穿越机来,自己却差点小命也没了不说,现在还在古代流落街头……”
“哎……也罢,既来之,苟活之吧……”
怀念溯源之前的生活显然是没用的,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这年头可没有客栈,民宿,酒店这种东西,普通百姓出门都要准备好相应天数的干粮,走到哪儿就睡在哪儿。
你想找个馆驿住下,除非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否则那就是痴人说梦。
但作为一个文化人,倘若要让他睡在大街上在那丢人现眼,估计他也该急得双脚跳了。
可鸮翼显然也不知道睡哪儿,你这个当主人的都不知道睡哪儿,我一个当下人的能知道嘛?
正当他们二人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之时,只听得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
“走走走,乡校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说好多先生都来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就在初来乍到的李然很是迷茫之际,街道上的百姓竟是一阵风似的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第二章 无聊的议题
通过百姓们东一嘴,西一句的只言片语,李然也渐渐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乡校集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一场学士论辩,就在曲阜城内的下柳河边上举行。
“我说少主,这倒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个集会而已,为何这么多人蜂拥而去?莫不是能得些什么好处?”
鸮翼跟随李然久居王室,自然也清楚这种集会对于都城内的普通士人而言,乃是千载难逢的上升机会。只是要放在以前,这种集会他们才看不上哩。
“呵呵,此等民间集会,虽说难登大雅,但好歹也是许多平民学子能得以改变命运的方法。”
李然说着,不由想到而今自己的处境。
眼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若想在这世道活下去,那必然还得找一个稳定的靠山才是。
而这个乡校集会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在这此间认识一两个鲁国大佬,那自己岂不就安全了?还能蹭吃蹭喝,活下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一思及此,李然又抚了抚自己已是许久未尝过荤腥的肚子,更是有些安耐不住了。当即与鸮翼匆匆赶往。
跟随着百姓人潮,李然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集会开始前抵达了他们口中的乡校集会所在。
下柳河乃是曲阜边上一条不甚出名的河,此次乡校集会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举行,乃是此次乡校集会的举办人便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叔孙豹,而叔孙家的宅邸就在这条河的边上。
鲁国三桓,季氏,孟氏,叔孙氏,乃是鲁国权力最大的三家权贵。在经过长时间的互为博弈与合作之后,事实上形成了这三家基本瓜分了鲁国公室的土地的现状。
也由此,整个鲁国可谓被这三家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李然不认识叔孙豹,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人。
主要是因为被溯源的李然常年待在周王室的图书馆内,又不出来四处走动,除了少数几个去过周王室典藏室的人,以及周王室内的几个王公贵胄,他上哪儿去结交权贵去?
可见工作单位对交朋友还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他这边正想着,集会上的学子却已然开始发言。
只见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乃是一个年轻人,根据李然的判断,这个人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看穿着相当的得体,虽不一定是权臣之后,但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这个贵族公子哥开口便是言道:
“而今诸侯分立,王公分封成制,是故分封王权乃是顺势顺时。先晋文公在位时,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实行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等策,作三军六卿,王权分立,以至晋国霸天下,诸国臣服,可见分封王权实乃正途也。”
这话不难理解。
在经过被溯源者的记忆洗礼后,李然对春秋史已然可谓洞若观火:
周王室分封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王权于公室王卿,以晋国为例,晋文公重耳就是开创了三军六卿,将王权分封给六大卿,令其各司其职,最终让晋国成为春秋霸主。
所以这个学子认为,分封王权给卿大夫才是各国诸侯的正途,因为这样能够使一个国家走向霸主之道。
但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个反驳的人看上去有点老,至少在李然的眼中,按照他的意识,这个人至少应该算作老头儿,但见其鬓须皆白,还不算老头?
显然,老头儿对方才这名公子哥的论点很是不满:
“王权分封,诸卿凌贵,公室势微,尔言晋文公霸天下,岂不见今日晋国公室之威仪自其先君悼公之后便日渐失势,而今更是六卿霸权?何复当日文公霸主之势?”
“倒是今日之楚,本蛮夷也,仅以熊蛮之风,历文王,成王,穆王之变,至庄王而兴,称霸中原。而今之晋,又岂非楚之敌手乎?由见公室之权,君主之系也。”
不少人听到这话,皆是大叫一声“彩”。
而听完老者之言,李然心中也是顿时一片了然。
如今的楚文化对于普通人的煽动性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十分具有渲染力。
楚国,亦是大国,且与晋国不同的是,国家上下所有权力都集中在君主的手中,且历代如此。所以他举此反例,就是表明君主的权力,还是要握在君主的手中。
在场的学子听到他这话,自然是大声叫“彩”,连连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由于晋国经过数百年的土地分封,国君早已没了他先祖那般的底子。如今大权旁落,整个晋国俨然被国内的六卿把持着,公室势微渐衰,可谓已是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况。
反观楚国,因为君权始终握在历任楚王之手,年复一年,终于走到了今天能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的地步。
因此,孰强孰弱,岂非一目了然?
但那名年轻学者,却依然是不服,但听其依然是言道:
“君弱而国强,此晋之道也!老先生唯独只见其君势衰,却不见其先君悼公亦可赖六卿之势而复霸中原?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花?先君悼公复霸之事实,又岂能视而不见?”
要说起来,这话倒也不错,晋悼公所领导下的晋国,经“萧鱼之盟”后,弱楚而收郑,确实是有复霸之实。
但很显然,那老先生还是更有这想法:
“呵呵!你这竖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且不论悼公之兴,不过数年的光景。你又可知悼公之兴,实为其先君厉公杀三郤正卿而致公室复振!……而悼公即位初年,又推行新政,整饬栾氏一族,乃至君威复得,此不正可说明国势确是系于君身?”
……
听到这里,李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日集会的论点所在。
那就是分封制与君权之间的论辩。
赞成分封制的,以此乃周礼为由,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一层一层的分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天道使然。
赞成君权的,是以权利专断而可使上令下行,朝闻夕达,提高国家的办事效率。并再以而今的周王室为反面教材,天下人只知诸侯国,孰知周天子?
于是在场学子以这两方论点为起点,展开了一场颇为激烈的论辩,那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不让谁。
但也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独断,都有具体的事例可举,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