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范春霖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离或胆怯,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生父,神情愈发坚定。
他在皇帝身前停住脚步,膝盖艰难弯曲,强忍着疼痛,长身跪在了那具白骨跟前。
“微臣范春霖,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通敌叛国,恶迹斑斑,罪孽深重,该当诛灭九族!”
第171章 恩义绝
范春霖说罢, 众人无不哗然。
而范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虎目圆瞪,竟反手就狠狠扇了范春霖一巴掌!
范脩本就是武人,即便这些年疏于操练, 可依旧是孔武有力, 这一巴掌更是下了狠手, 范春霖久病未愈, 当场就被扇得歪倒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手印。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上回荡,范脩骤然回神, 这才从盛怒的情绪中抽身, 努力平复粗重急促的呼吸, 利落地跪在皇帝面前。
“微臣这孽子发了癔症,满嘴胡言乱语,皇上切莫听信啊!”
事到如今,他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晃晃的惊慌, 颠来倒去辩解着,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慌,声音都在打颤。
“放肆!”
而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年轻的面孔彻底阴沉下来, 原本还有几分温和的气度一凛。他低叱一声,满殿霎时寂然,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范脩, 此地是宣政殿, 不是你范家教子的祠堂。”
皇帝冷冷一句话却好似千钧重, 压得范脩喘不过气,身子越伏越低。
“范春霖, 我且问你,你说范家之罪,当灭九族,此言可当真?”
范脩微微抬起头,僵直的视线移向范春霖。
而范春霖长身跪在那白骨面前,红得发紫的掌印在青白的脸上愈发突兀,可他神情古井无波,无视范脩那带着威吓和命令的视线,只垂眸望着地面,停顿片刻,平静说道:
“微臣,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绝无半分作伪。”
他偏过头,看着范脩,一字一句道:
“微臣少时便得知范家种种罪状,却因一己之私,隐瞒十五年之久。为公,不曾检举揭发、上达天听;为私,不曾规劝家父、悬崖勒马,致使瓦剌为乱边关十数年之久,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股肱之臣腹背受敌、含恨而终。
“父之过,亦是微臣之过。自知晓范家罪状,微臣昼夜难寐,十五年来沉溺酒色,虽身负将门之责,却有愧边关百姓、大齐江山,实乃懦夫之举。微臣之罪,十倍、百倍、千倍于家父之罪。”
范脩与他双目对视,随着范春霖口中不断吐出的字眼,他身子僵住,面上神情逐渐褪去,竟变得空白了。
而范春霖收回视线,双臂抬于眼前,俯身跪于君前。
“若家父论罪当斩,则微臣当受极刑。无论弃市凌迟,亦或腰斩戮尸,微臣绝无怨言。只恳请圣上,彻查范家之过!”
范春霖的话掷地有声,好似一把尖刀,血淋淋剜去了范脩一身傲骨。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几十年来最偏宠、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一般,膝盖一软,竟跌坐在腿上,身子佝偻着,仿若突然老了几十岁。
范脩眼中的狠厉与愤怒消失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局势如此险要,可他却连一句辩解与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那瞬间,什么皇帝、什么皇宫好似都消失了。
范脩费解而恍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多年来心中太多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嘴唇张合,只断断续续问出一句话。
“三郎,你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范春霖身子一颤,倦意与无力如潮水般涌上身体,他维持着五体伏地的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行泪蓦然滑落眼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说:“父亲,你又瞒了我多少年呢。”
几步外,程荀望着这对终于敞开心扉、却也终于兵戎相见的父子,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他们应得的。
若他们值得怜悯,那背负骂名、身首异处的沈仲堂,自认帮凶、自绝佛祖身前的罗季平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无辜卷入纷争的金佛寺上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大齐将士,为范脩的一己私欲、为范春霖的懦弱逃避而付出性命代价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如她自己一般,生父丧命于战场,生母丧命于逃亡,半生颠沛飘零,数年后才寻回身生父母尸骸、为其垒起新坟、上第一炷香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如说,这报应已经迟来了二十年。
短暂的寂静后,皇帝终于落下了宣判。
“来人,诏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查察西北总兵范脩通敌叛国之嫌,凡涉案之人,无论身份,尽数下狱,严刑审问!”
恰三司尽在,左都御史韩叙、刑部尚书孙皋、大理寺卿孟忻立时上前领命。
门外,若干侍卫鱼贯而入,架起跪倒在地的范脩、范春霖,直截了当地往外拖。范脩如梦初醒,四肢拼命挣扎,凄厉喊道:“微臣冤枉!圣上!微臣冤枉啊——”
那喊叫渐渐远去,皇帝低头看向程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