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死寂。傍晚刚过、天擦黑的时辰,城中各家屋舍门户紧闭,连门前悬挂的红灯笼都熄了, 静得好似三更夜深时。
整座城池笼罩在诡异的沉默中, 可朔风中却隐隐夹杂着兵戈相见的喧闹声。程荀向城北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仿若倒流的血海, 将整片夜空染得猩红。滚滚浓烟不断向上升起,仍风如何吹,都久久不散。
程荀心跳得飞快, 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手心触感有些奇怪, 她反应了一瞬, 才想起是自己方才将软甲穿在了外袍下。除此以外,前襟内还贴身放了程十道的几页书、孟其真的信,和晏决明送来的画册。
木盒拿着不便,她又不愿在这个关头将其丢下——她想, 这些东西总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思来想去, 她干脆将里头东西都想方设法放在了身上。为此,她不光在头上簪了两根簪子,身上还零零碎碎放了不少东西。好在冬日里穿得厚实, 即便她将外袍塞得鼓鼓囊囊,也看不出什么怪异。
“主子,我们眼下该做些什么?”六子神色紧绷, 难得露出严峻的模样。
程荀抿住唇, 认真环视一圈众亲卫。
“你们身怀武艺, 不说力挽狂澜、救紘城于水火,自保总不是难事。”她顿了顿, “当真要留下来吗?”
几个亲卫彼此对视一眼,六子咧开嘴笑道:“主子,咱弟兄几个可不是孬货。”
程荀霎时默然,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她调整好神态,转过身刚要吩咐,就见李显的视线直直望着她身后,眉头紧皱。
“那是……”他犹疑开口。
程荀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远远望见空荡的大街尽头,竟有两个男人在路上拉扯。其中一人想要将另一人强行带走,推搡间,二人双双摔倒在地,竟扭打了起来。
程荀原以为是歹人趁机作乱,正想让亲卫上去制止,其中一人忽然露了脸。冷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程荀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陈毅禾!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不及多想,她当即带人追了上去。挣扎中的二人听到动静,陈毅禾一面手脚并用,不顾那人的挣扎将他死死困在原地,一面疾呼:“快来人将这贼子按住!”
亲卫先一步赶到,将扭打的二人分开。陈毅禾半蹲在地,气喘吁吁地开口:“快、快将他捆起来!”
程荀落后一步赶来,被陈毅禾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那发髻松散地坠在后脑,一身官袍脏得看不出原貌,袖口袍脚都被火燎得卷曲焦黑,还溅上了大片的血迹。
可比起狼狈的外表,更令程荀心惊的,是他脸上状似癫狂的神色。
亲卫们也发现异常,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与程荀的距离。
程荀定定心神,试探问道:“陈县令,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被我抓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毅禾双眼微凸,眼中布满血丝,对程荀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被亲卫制服在地的男子,跌坐在地不停喃喃自语。
程荀心中发毛,亲卫适时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被抓住的那人好像是孙县丞。”
她心中一惊,见陈毅禾撇在一边,转身细细确认。拨开这人散在额前、故作掩饰的长发,果真,他并非所谓毛贼劫匪,确是紘城县丞孙究。
再抬头一看,众人身后那座挂着“孙府”二字牌匾的宅子,程荀当即心下了然。
那边,陈毅禾也缓过劲儿,粗声粗气道:“孙究,枉你在紘城待了这么多年,竟背弃紘城百姓,临阵脱逃!”
孙县丞被亲卫牢牢钳住双臂,闻言也抬起头,反唇相讥:
“陈毅禾,你口口声声百姓、大义,平日也不曾见你对百姓多一分爱护,此时惺惺作态,给谁看?莫不是还想着名留青史、挣个清白身后名吧!刘家的案子,证据明明……”
二人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底细心知肚明,本就夙怨深重,盛怒之下更是翻起旧账,听得程荀满心厌烦。
大限在即,此时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给亲卫递了个眼色,准备离开。
亲卫松开孙县丞,两人都脱了力,跌坐地上互相咒骂。
“你忠义!你若真忠义,又何必逼衙门里所有人上了城门!又何必丢下刀枪,偏偏要来和我算账!伪君子!懦夫!”
“……竖子岂敢!”
“我如何不敢!哈哈哈!也不知在城门上,被一勺火油吓得两股战战的是谁!”
背后仍回荡着骂声,二人又扭打在一起,程荀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两人浪费旁人时间,离开的脚步越走越快。
“……松开我!紘城都要破了,傻子才不跑!”
风中忽然传来孙县丞一句怒吼,程荀陡然顿住脚步。
跑?往哪儿跑?
紘城只有南北城门两处出口,因是边塞军镇,过去常年受瓦剌、鞑靼威胁,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不少款项用作城防的巡检、修补。仅从外表看,整座城池更是城墙高筑、壁垒森严。
按理说,紘城即便不是固若金汤,也绝不是常人能够逃脱出去的。
她猛地回过神,却见不远处,孙县丞朝陈毅禾心窝狠狠踢了一脚,仓惶爬起身,转身朝孙府内奔去。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下意识提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