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平淡,果儿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在床沿跪了下来,绷着声音急切道:“奴婢知错,不该妄议陈县令,是奴婢一时想错了。”
程荀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从她的视角望去,少女面容姣好、轮廓柔和,额角却细细密密冒了汗。
早在京城孟府时,程荀便知道果儿这号人物。
她是崔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从小在后宅长大,年纪轻轻却颇有城府手段——换句话说,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牢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丫鬟。
再加上这样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后宅混出了名堂。
——如若不然,崔夫人也不会特意将年纪不过十六的果儿留给她。
她的念头也好猜,无非是想着此前崔夫人和程荀都与陈毅禾有过节,便见缝插针说些难听话,以此取悦主子罢了。
“起来吧,不是多大的事。”她移开视线,果儿忙不迭站起身,不敢再说话,生怕又惹了程荀不快。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果儿去侧间热药,程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城门的情况,她小心翼翼措辞,一五一十答了。
不多时,果儿递来汤药,程荀皱了皱眉头,一口饮下。果儿接过空碗,适时递来苏子糖,程荀轻轻咬着糖,冷不丁开口道:“母亲将你留在紘城,你心中可有怨?”
果儿身子一颤,神色慌张,连连摇头。
程荀轻叹一声,止住她焦急的解释:“我不是敲打你,只是……若紘城当真……破了,我心中有愧罢了。”
果儿闻言一怔,不禁抬头看向程荀。只见她靠着床头,清冷干净的侧脸微微抬着,在烛火中露出一道清瘦的弧度。她的视线飘在半空,沉默片刻,长睫轻轻垂落下来。
她的话音也好像垂落在地。
“你才十六,不该葬送在这。”
这句叹息狠狠敲在果儿心上,她不禁咬紧牙关,用力得腮帮子都在发抖,半晌,从唇间挤出一句:“若当真死在这,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程荀眼神微动,转头看向她。果儿直挺挺站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说出这句“认命”。
比起那个做事八面玲珑、说话巧言令色的大丫鬟果儿,好像直到这一刻,程荀才看清这个少女的模样。
望着她,程荀仿佛忽然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扬起个笑,轻声道:“若活下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什么都行?”果儿愣愣发问。
“什么都行。”她颔首。
话音落,果儿陷入思绪中,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外陡然传来脚步声与叩门声,这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果儿姑娘,主子可是起了?”
门外响起赵原低低的问话声,果儿如梦初醒,赶忙走到门前回道:“姑娘已经醒了,方才用了药。”
隔着一扇门,程荀却听出赵原语气中的焦急,赶忙起身穿衣。
身子实在疲软,程荀的动作也有几分滞缓,果儿极有眼色地上来帮忙,又是披衫系带、又是洗漱束发。眨眼的功夫,程荀便装束整齐,除却面色发白、脚步虚软,几乎与平常无异。
打开门,除却彭三,仍在紘城的几个亲卫竟都到齐了,就连被程荀派去在城中查探情况的李显、六子等人都赶了回来。
见她出现,几个亲卫脸上的沉重与紧绷也丝毫不减,程荀当即心下一沉。
“主子,鞑靼后备军抵达,今夜再度攻城,城北形势危急。”李显迅速说道,“北城门,恐怕抗不了多久。”
“紘城不能再待了,主子,我们送您出城。”六子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急切,巴不得此刻就拉上程荀跑。
“是啊主子,快走吧!”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程荀说得心跳猛跳。
她按住疼痛发胀的额角,定了定心神,打断他们的话,厉声呵斥:“都闭嘴!”
廊下霎时一静,程荀看向李显,冷声道:“鞑靼援兵多少,几时攻城,北城门战况如何,一五一十告诉我。”
说罢,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看向果儿:“去将我床榻内矮柜里的木盒取出来。”
果儿忙不迭去找东西,李显不敢再耽搁,语速飞快:
“鞑靼攻城两日,死伤本应近半;可一个时辰前,瓦蒙带兵三千人冲到紘城北城门下,兵强马壮,丝毫不见奔波攻城数日的疲乏,应是藏匿在后的援军抵达了。
“鞑靼人攻势猛烈,守城军死伤惨重,援军迟迟未达,颓势已显。依敌我的伤亡与后备情况而言,不出半个时辰,紘城必破。”
紘城必破。
四个字仿佛冰锥,不断钻进耳里,程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主子,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能将您送出城!”
“再晚便来不及了!”
“主子,事不宜迟,快动身吧!”
亲卫们疾言厉色,催促的话语雨点般打到程荀的身上。她嘴唇翕张,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好想问,她能跑,那紘城百姓呢?
她还想问,城外就是鞑靼天罗地网,他们要怎么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