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不知有何事?”程荀耐下性子问道。
这张夫人与孟家从前是老街坊,过去与程荀的生母有些交情。当初程荀修整孟家老宅时,她以为是谁要买了占下孟家宅子,还旁敲侧击前来询问过一二。
知晓程荀身世后,张夫人感慨良久,还去李梦娘新坟上过香,连声感叹梦娘有福。待程荀搬进老宅时,还送来了乔迁礼。
依着这份情谊,程荀对她也多有关照。
张夫人长得富态,天生一副长得笑脸,可张家日子却说不上多富庶。
张夫人当年新寡归家后,娘家兄嫂都待她极好。后来兄嫂接连病逝,也是张夫人独自一人将侄子侄女拉扯长大,俨然将两个孩子看做亲子了。
此时,张夫人叫住程荀,她这才才发现,不过数月时间,张夫人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厚重的阴影,眉头也拧成了“川”字,一张脸上再不复往日的富态与喜庆,满是憔悴。
面对张夫人这种种变化,再看看她踌躇的神色,程荀不必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年前战事起,张夫人既担心耽误侄女婚事、又念着将她送出西北避难,赶忙找了从前婆家那边的靠谱人家,将大侄女嫁到了南边。
可侄子的事却有些难办。侄儿在军中谋生计,她又拿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银子走了关系,把侄子从调往前线的名录上消去,只求安安生生待在紘城就好。
但她千算万算恐怕也未曾算到,侄儿虽不用受那瓦剌刀枪之苦,可鞑靼却打到家门前了。
程荀望着张夫人紧紧拧着丝绢的手,不待她将话说出口,便心领神会道:“张夫人,我现下正要去城门,到时必会替您问问大郎的下落。”
张夫人眼前一亮,激动的泪水涌出眼眶,心中压抑一夜的忐忑与惊慌满溢而出,竟捂住嘴哽咽起来。
前线正事要紧,程荀无暇与她细谈,只能一面调转马头,一面简短地安慰道:“您放心,我等会就派人给您送消息来。”
张夫人也不敢再耽搁她的正事,只带着哭腔赶忙道:“阿荀姑娘你去,你快去!”
程荀朝她飞快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仿若一道雪影,倏地飞进萧瑟的朔风之中。
雪下了一夜,天明后才稍稍停下。此时大街地上已然积起厚厚一层雪。
一夜的兵荒马乱后,雪地上尽是马蹄与车辙碾过的痕迹,雪泥结了冰,大路实在难行。
绝影腿上的伤痊愈不久,又在宅院中待了许久,此时却走得极稳当。程荀在马背上起伏,两侧街景飞快后退,朔风刀割般迎面刮着她的面容。
不多时,程荀与两个亲卫策马奔至前门。有将领远远看见来人,上前拦住三人去路,正要盘问,一旁匆匆走过的林瑞望见了,直接将三人带了进来。
北城门内划出了一块底盘,临时搭建成营寨。
营寨内人影行迹匆匆,将士们或穿行递送军令信报,或从城楼上不断抬下不知生死的伤员,或推着车辕往来运送粮草、兵戈物资,更有人搬运防城工事者,疾声唤着路上人群避让。
硝烟味与血腥味弥漫在人群之中,一夜鏖战后,所有人的神色都肃然而麻木。哪怕此时不必抗敌,可他们脸上也不见松快,只余疲累。
程荀一身厚实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本就高挑的身形走在将士之中也不见扎眼。即便路过的人群认出几分异常,可看见身旁引路的林瑞,也都默默闭上了嘴。
林瑞带领三人走到一处稍稍人少僻静的茅草棚下,旁边三三两两坐着仍有行动能力的伤员,正歪斜身子靠着草棚小憩。他们紧闭双眼,面容被泥尘血迹模糊,在不安的睡梦中不住呻|吟。
刺鼻的血腥味伴着伤口处的腐臭味钻进鼻孔,林瑞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客气说道:“前线条件简陋,只能暂且委屈程老板在这说话了。”
程荀收回环视的视线,听罢眉头微蹙,直直望着他正色道:“林千户这话说得没道理。将士们为了紘城百姓的安危舍生忘死,怎能是‘委屈’我?若是没有他们,那些伤本该砍在我身上才是。”
林瑞闻言一愣,本还有几分敷衍的客套褪去,神色也认真起来:“是我言辞有误,程老板莫往心里去。”
程荀摇摇头,问道:“林千户将我带进营寨内,可是违了军令?”
“便是违了军令,程老板不也进来了么。”林瑞苦笑一下,又解释道,“沈守备与我说过,您是可信之人。更何况此时过来,想必是要事。”
程荀感激地一点头,飞快道:“实不相瞒,此番来营寨中叨扰,是想见范将军一面。”
林瑞皱眉思忖道:“范将军现下倒是还在营寨中……不知程老板所为何事?”
“前阵子商号从各地购进米粮,我也恰好买了批棉布、草药等物资,都堆积在府中。今日见将士们身负伤病,心中很是不忍,便想着将那批物资一并送到此处,交由军中使用。”
林瑞一愣,似是没想到她的来意,下意识反问:“有多少?”
程荀微微扬眉,含蓄道:“自然比不得朝廷下拨的粮草。”
林瑞猛地回神,脸上难掩激动。
范春霖虽在早先忽然用军资购入不少米粮、草药等物资。可采买购置一事关乎重大,其中牵扯的利益网错综复杂,远不是范春霖这个半道来的将军能一手解决的。即便范春霖要求强硬,结果也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