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
程荀心中忽然浮起一个自己都荒谬的念头。
呆怔片刻,她猛然站起身,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披上,推开门便往外跑。
贺川还蹲在门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门骤然被人拉开,程荀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
她一愣,赶忙冲进屋子将烛火熄灭,关上门,匆匆追上去。
此时天边已露出一线白,月儿挂在淡色的天幕上,薄如蝉翼。金佛寺在晨光中苏醒,路上渐有僧人夹着经书穿行而过。
程荀一路跑到藏书阁,开锁后直冲三楼,毫不避讳地坐在地上,在那一堆堆凌乱的书山中翻找着。
贺川匆匆赶来,不敢出声打扰,只安静地点了两盏灯,站到她身侧。
终于,程荀在书堆之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页。这纸页早已泛黄变脆、上头的墨迹也糊了,只依稀能看清写了某人在泰和二十五年冬月剃度受戒。
这张纸早已从原本的书册上脱落,字迹模糊、内容不全,程荀此前忙得头昏眼胀,只匆匆一瞥就放到一边。
而今日,她终于能辨别出那模糊的几个字写的是什么了。
——是忘尘。
籍贯不明、来历不详,唯一的记录不过是“……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这几句话显然不该出现在寺中受戒记录之中。
撰写之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只是将这抱怨用极细的笔尖写在纸张角落之处。写完后似乎又觉不妥,便在其上胡乱画了几笔,想要盖住字迹。
程荀起初也只以为是打翻了墨汁,直到将书页放回原来的位置,看见了这字迹洇到下一页的痕迹,这才终于明白。
约莫弱冠的年纪,身患残疾,在泰和二十五年的冬月被咏一禅师收留至金佛寺……
而一个月后,金佛寺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窗外忽然传来撞钟声。
沉闷而肃穆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久远的答案终于冲撞而来。
程荀捏着那张纸,怔怔坐下。
贺川观察她半晌,见她坐在冰凉的地上久久无言,终于憋不住打破沉默。
“主子,地上凉……”
密不透风的藏书阁内,橙黄的烛光自上而下打在程荀脸上,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
程荀眼神放空,不知飘到了何处。贺川听见她轻轻叹息一声,似疑问又似感念。
“你说,究竟是谁将我一步步引到这儿的……”
贺川一愣,她不解其意,只能试探问道:“主子之前说,藏书阁的钥匙是辩空大师给您的。”
程荀无言良久,直到贺川一夜未睡的眼皮都开始打架,就听她忽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贺川下意识反问。
程荀却没有再作答,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叠起、收到袖中,利落地站起身。
“走吧。”
贺川拍了拍她身后的尘灰,随口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程荀面不改色:“回去睡觉。”
贺川不由顿住,随即点头道:“主子是该好好休息了。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程荀先一步走下楼梯,神色却自如许多,不似前日那般严正、肃然。
贺川心神一动,跟在她身后低声问道:“主子可是有线索了?可有属下能做的?”
程荀没回头,只平静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
“那万一占了下风呢?”
贺川有些不解,从程荀方才的举动来看,她分明知道了什么才对。
她不明白,为何程荀不选择乘胜追击。
狭窄黑暗的木梯上,在那老旧的木头吱呀声中,程荀声音轻柔缓慢,贺川却听出几分算计与狠辣。
“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么久,你不厌烦么?”
“我们按兵不动,才能让背后的人亲自跳出来。”
贺川心神一凛,不再说话了。
走出藏书阁,天已大亮。
几步之外,观林抱着一摞账目正往门前走来,见程荀二人推门而出,他脸上闪过讶然。
“程施主莫非在藏书阁待了一夜?”
程荀笑笑:“只是起早了些。”
观林点点头,并无追问之意。
程荀看了眼他手里的账目,关切问道:“观林师父,寺中日常起居供应可还顺利?若开支不够,尽管与我说便是。”
说来惭愧,程荀虽说明面上接手了金佛寺的庶务,可自物资到后,一应事务还是交给了观林,晏立勇从旁协助。
她则每日与那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书册打交道,寺中实际开支用度如何,恐怕只有观林与晏立勇知道。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没想到观林面上居然真的露出几分难色。
程荀心一沉,不禁正色。
而观林犹豫再三,才委婉说道:“说起来,倒与开支用度无关。只是将士们平日操练切磋,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寺内屋舍损坏都是小事,只是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还未上阵抗敌就落得一身伤,多少有些因小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