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陈毅禾朝外打了个响指,县衙的兵吏鱼贯而入,将两个已死的嫌犯与掌柜都押解带走。
酒楼立刻封锁起来,只是仍需对滞留的客人一一记录讼辞,就连程荀也不例外。
待交代清楚事情发生经过,她终于走出酒楼时,日已近黄昏。
晏决明在酒楼外的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大步走上前。他将怀抱手中已久的大氅披在她肩头,灰鼠斗篷带着几分和暖的体温,瞬间包围她发冷的身体。
他低头为她系上带子:“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趟县衙。”
程荀直直望着他,心中忐忑难安:“如今局势,对你不算有利。”
晏决明面不改色,轻轻捋了捋系好的绳结,柔声道:“别怕,今晚早点睡。若是睡不好,就让贺川给你燃安神香。那香是我从苏老那求来的方子,不熏人。”
程荀还想说什么,可见晏决明始终含笑看着她,她也只能作罢。
马车缓缓驶出大街,程荀掀开车帘向后看,晏决明已不见踪影。
萧索的秋风穿过街巷,扬起阵阵风沙。沉沉暮色笼罩四野,四望天际,不见旭阳夕照,只余漫天涌动的黑云。
那夜,程荀久久未能入眠。
她躺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窗户,思绪万千。
今夜无星无月,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在窗纸上,像是似有若无的人影。
她忽地就想起两年前那个除夕夜,晏决明顶着风雪奔驰千里,在她窗前无言站了一夜。
那个除夕夜不过是他们分离四年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她早已记不清其中细节。可晏决明的话,却无端让她描摹出那个雪夜的模样。
和他缄默站在雪中的姿态。
那时的她在睡梦中无知无察,今夜的她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一颗心酸胀得像是装满了水,被人轻轻一攥,那水就漫溢出来。
她侧身凝望着窗棂,久久不肯入睡。困倦不断袭来,可她不知自己在固执什么、亦或在等待什么,只知道,这夜实在太凉、太静。
繁复的雕花窗格上灯影摇曳,风中隐约传来打更人敲打梆子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程荀终于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翌日,程荀醒后,踩着鞋子匆忙下床打开门,叫住了晨起练功的贺川。
“他,昨夜……”她抿抿唇,将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
贺川闻弦知音,答道:“主子今日快天亮才回了趟府,换了身衣服又匆匆走了。”
搭在门上的手不住地抠着锁扣,她又问:“他可给我留话了?”
贺川想了想,道:“属下不知。要不,我去对面问问?”
程荀连忙叫住她:“没事,别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程荀都未曾见到晏决明的身影。
新丰酒楼之乱像是骤然聚拢的一团乌云,牢牢笼罩在紘城之上。
酒楼被查封,两国使臣的日常用膳改在官署内,由两国自己带来的人解决。虽明面上未对鞑靼人说清缘由,可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臣也警惕起来,几乎不再外出走动。
紘城实行戒严,本就密不透风的进出管控如今更是严苛,巡城的人手不断增加,街头巷尾都可见巡逻的官兵。程荀偶然在家门口碰见带队的沈焕,他面色疲惫,肃然劝告程荀,非要事不要外出。
酒楼之乱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无论是张伙夫还是小二周万,来历与背景都挑不出错:紘城长大、几年前就已到酒楼帮工、家中亲朋战死、无妻无子……
——干净得离谱。
而此事又牵扯到紘城如今地位最为显赫与重要的三人——晏决明、范春霖、呼其图,谁都不能妄动、谁都不敢妄动。陈毅禾虽揽下了这摊子事儿,可不过几日功夫,他便明白过来,这件事绝非他一人能做主。
思量整整一夜,他向延绥府城寄了一封信。
几日后,随延绥州官黄庆元的回信一同来到紘城的,还有数名协助侦办此案的官员,其中为首者,是延绥州府通判蒋毅方。
蒋毅方如今五十来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为人圆滑世故,可在延绥为官多年,靠得也并非那左右逢源的伎俩。
来紘城第一日,他便接手了酒楼下毒一案,客客气气将两位将军请到了县衙,留二人在县衙过了一个大夜,等到第二日夜里,才恭敬送走两位将军。
晏决明对此自无异议。在县衙坐了一夜冷板凳,被人隔三差五请到大堂,翻来覆去问那几个问题,也未抱怨一句。
这同样的手段,却苦了快活潇洒惯了的范春霖。待他第二日摇摇欲坠走出县衙,几乎摔倒在马车前。
临走前,晏决明特意上前关切。范春霖视若无睹,紧紧闭着嘴,只做仰天看云的姿态。一旁的小厮尴尬得朝他连连鞠躬。
多事之秋,可说好的和谈总要有个结果,两国使臣便在这样紧绷而微妙的气氛中,计较锱铢、你来我回。
考虑先前的意外,双方都担心夜长梦多,和谈的进度不断加快。王伯元几乎日日睡在官署的书案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寻不到松口气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