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一切,她无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脸埋进双手里, 情绪一点点崩溃。
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体仿佛浸在咸湿的海水中,潮汐将她托起,她终于破开水面, 重新寻到呼吸。
而那封尘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推倒她无端竖起的高墙,抬起她的脸, 让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幸运的人。
在她尚无意识、只是母亲胞宫中一粒种子时,就已经被爱与期盼浇灌。而后从北到南, 她辗转数地, 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 珍之重之地怀抱着。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 程六出,甚至是当初的王洪芳,是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将她托举起来,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脆弱而稚嫩的身体,得见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纯白的月光漏进屋中,在空气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着步子,缓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间尽是她的气息。她将自己锁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羊水中的模样。
她静静听着自己血脉中起伏的搏动,无声流泪。
咚咚,咚咚——
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着,热烘烘的气息从鼻尖呼出,眼泪划过肌肤和细微的绒毛,湿湿的、凉凉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还活着。
她还鲜活地站在世上。
万籁寂静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种遥远的、有关血脉的连接,那连接告诉她,她的生命并非无关紧要。
母亲九死一生将她带到世上;孟其真用谎言包裹真情、只为给她编织一个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离世那天,还揣着她心心念念的苏子饼。
还有程六出。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从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这条命,从不是无足轻重。
她被那么多人坚定地选择着,就算在生死的交点,也从未被放弃。
那么,她要放弃吗?
她要放弃,这只属于她自己、此生唯有一次的生命吗?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瞬间。
是她奔跑在兖州漫天飞雪之中,救回了妱儿的命的瞬间;
是她纵身跃入澄湖,在黑暗的湖底抓住了玉扇的手的瞬间;
还有她压在玉扇身上,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哭着骂她为什么不活下去的瞬间。
她以为自己活得好似行尸走肉的五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拉住了本该滑向深渊的人。
她将别人的命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又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仅此一回的生命呢?
她翻了个身,从床榻深处的抽屉里,拿出那个陈旧的盒子。
里面放着几本旧书、一支梅花簪、刻着“胡”字的匕首,和装过十两银子的荷包。
这些东西,陪伴她许多年,也困住了她许多年。
她拿着盒子走下床,走到桌案边。那几张信纸还安静躺着。
她告诉自己,程荀,去吧。
把过去的一切放下,用新的回忆填满这个盒子吧。
你这条命,比那些烂人、那些仇恨要珍贵百倍、千倍、万倍。
她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结霜的秋夜里,可心中却好似燃着一把火,烧尽了那层遮在她眼前已久的浓雾。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栗着,指尖伸向了盒子中的匕首和荷包。
拿起的瞬间,她好像也拿起了自己潮湿沉重的五年。
她闭上眼睛,将它们掷到地上。
匕首摔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瞬息过后,响声终于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她发了会儿愣,将信纸小心叠好,又找到那个装了胎发的荷包,将它们好生放进了木盒。
她紧紧抱着木盒,像抱住了一部分的自己。
眼泪汹涌地落,她心中那片海却一片宁静。
她想。
程荀,别辜负自己。
别辜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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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寒露重,遥远的天际边透出淡青色,轻烟薄雾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晏决明照例走到程荀院外,却见丫鬟端着一个托盘,神色无措。
“怎么了?”他边走边问道。
见晏决明问她,小丫鬟脸上有些紧张,却又松了口气,轻声道:“爷,这是落在姑娘房里的东西,姑娘还未醒,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说话的功夫,晏决明已经走到丫鬟跟前。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走近了,他扫了眼托盘,神情却凝固了。
“……这是,落在哪儿的?”
他停顿许久,声音喑哑迟疑地问。
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回答。
“是在屋里地上捡到的。”
面前又是长久的沉默,小丫鬟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脸上撑着似喜似悲的神情,眼底甚至还有些湿润的水痕。
小丫鬟连忙低下头,疑心自己没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