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你如今婚事已定,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李三娘熟稔地拉起她的手,“之前下聘礼单都念了大半天,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张家看重你。你不知,外边有多少人艳羡你呢。”
可胡婉娘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二字。
她抽出手,勉强笑笑。
李三娘看出她不愿多说,又挑起别的话头,就着首饰玉器、扬州城里新鲜事,聊了半晌。胡婉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中逐渐不耐,她干脆挑破。
“三娘,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李三娘话一顿,表情有些讪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表哥不是明年下场么?家里本想将他安排进鉴明书院,可不知为何,入学试却出了岔子……他不敢告诉家里人,如今只有我能帮他……”李三娘面色通红。
“张公子不是在书院中么?我就想着,你可否让他帮忙给我表哥引荐一下书院的山长?表哥是有真才实学的,此前是因为喝酒误事才会……”
她拉住胡婉娘的袖子,“妹妹,算姐姐求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张公子与你自小就相识,如今更是一家人了,你去说说,定能成事!”
程荀站在一旁,看着胡婉娘愈发冰冷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李三娘,恐怕踢到铁板了。
果然,下一秒,胡婉娘猛地挥开李三娘的袖子,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丫鬟连忙去扶。
胡婉娘颤抖着手,指着她骂出声。
“你是什么东西,便宜占到我头上了!还未出嫁就巴巴凑上去当老妈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下贱的!一口一个张公子,真这么眼馋,你就替我去嫁!”
李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未想过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羞愤交加,她捂着脸跑了。
眼前的闹剧令程荀目瞪口呆。可下一秒,火就烧到她身上了。
只见胡婉娘沉着一张脸,目光阴鸷狠厉地扫向程荀。
程荀对上那目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胡品之。
“你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程荀低下头,嚅嗫道:“奴婢不敢。”
面前人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用我罢了。我的钱财、我的身份、我的婚事,桩桩件件,都是你们的筹码!”
说着,她猛然一掀桌子,茶壶瓷杯碎了一地。
程荀沉默以对。
胡婉娘一步步走过来,抬手用力掐住程荀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玉竹,如今在我身边最久的,只剩你了。”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股绝望的疯魔。
“张子显对你有意,对么?”
程荀缓缓掀起眸子。
“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装得好,可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懒得拆穿他那些把戏。
“你也是个没福的。主子喜欢你,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你还不情愿呢?”
胡婉娘将手贴到程荀侧脸,冰凉、濡湿,好似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她脸上蠕动爬行。
“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下地狱,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可好?”
“我知道你恨我。可谁叫你是我的丫鬟呢?”
她轻轻拍了两下程荀的脸。
“我的好玉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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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夜幕中升起半轮月,乞巧节这才拉开帷幕。
胡婉娘早已恢复平静,不见傍晚的失态。此刻,她端起东道主的派头,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八面张罗。
而旁边,站着面色如常的李三娘,她挽着胡婉娘的手,任谁看,都是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
程荀站在阴影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侧脸。
两个时辰前,胡婉娘一通发泄后,好似又变回了那个骄纵蛮横的胡家大小姐,全然不见前几日的颓丧。
那些只能在阴暗中滋生的恨与怨,好像喂饱了她贫瘠的精神。她义无反顾地扎进恶的土地中,从中吸取养分、获得新生。
这种新生,令程荀胆寒。
夜色渐暗,胡府里亮起点点灯火。游廊下,六角红纱灯连成长龙,向宅院深处蜿蜒而去。
今日乞巧,是久居深宅的姑娘小姐们,难得能出府的日子。小姐们带上帷帽,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走出府。
夜里的扬州城,显露出它最为富贵靡丽的一面。
火把灯笼有如繁星,将这古老的城池映照得有如白日。小秦淮畔杨柳依依,一叶兰舟载着书生艺伎渡过石桥,酸诗腐词伴着娇儿啼笑、弦上黄莺,声声穿风而来。
石桥上、河畔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脂粉香气混着小摊上胡饼肉馕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更有顶缸喷火、把戏班子就地献艺,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婆子在前开道,千金们坐在竹轿上,向城西汶河走去。夜风起,小姐们衣袂、帷帽飘飞,那被风吹开的纱幔下,藏着一双双期待、雀跃的眼睛。
程荀走在竹轿旁,下半身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