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不语,从善如流地跪在屋外。从午后一直跪到天黑,院里来往的小丫鬟欲言又止,却没谁敢凑上来。
胡婉娘终于睡下,程荀挣扎着站起身,饥肠辘辘地往偏房去。
跪了一下午,程荀膝盖上陈年旧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下肢钻疼到麻木,她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向前挪。
身体的疼痛反倒麻痹了她精神上的痛苦,她龟缩进壳里,刻意忽视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的洪流。
刚走出垂花门,一个面生的小厮向她跑来,急急问道:“可是玉竹姐姐?”
程荀点头,对方神色一松,连忙说道:“姐姐,我是大夫人院儿里新来的,大夫人正要找你去问今日的事呢,等了你许久了,快跟我来吧。”
程荀稀里糊涂地被他拽着袖子走,一路走到宅院中的翼山前,她才后知后觉不对劲。
天色已暗,翼山在沉沉夜幕下显露出它黑色的影子,像只秃鹫展开双翼,等待她自己自投罗网。
程荀甩开他的手,神色警惕:“你带我来翼山干什么?别跟我说大夫人在山里等我!”
小厮打量了四周,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他靠近她,声音又轻又快:“玉竹姑娘,宁远侯世子要见你。”
程荀只觉如雷轰顶,白天在澄湖上震颤无言又难堪耻辱的瞬间再次降临。天地好像骤然放大,抑或是她倏忽变小。在无垠的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请您带路吧。”
翼山在胡宅只做镇风水之用。据说胡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算过,翼山不能近人气。故而翼山附近平时会有小厮巡视,不允许人靠近,更别说深入山中。今日不知为何,巡视的小厮都未露面,他们一路畅通地走进山中。
这是她第一次进翼山。今夜黑云漫天,无风无月。沉沉树影的遮盖下,她本就腿脚不适,几次摔倒在山间泥地里。到最后,小厮几乎是搀扶着她往山中去。
又绕过一丛长势繁茂的矮乔木,她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山间溪流边,长身玉立,气度超然。
好像听到这边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溪水淙淙,流动的波光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直直看向她,目光凝成一弯月、一泓水。
程荀怔怔地望着他,注视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飒飒山风吹动她的碎发,胸膛里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整个宇宙都仿佛倒转。天旋地转之际,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第26章 泪千行
从暮色四合等到更深露浓, 晏决明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身望去,是程荀。
她神色惘然,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凝视着他。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不断冒汗。今夜无星无月, 可她身上却镀了层光, 好似一道幻影, 飘逸、遥远、圣洁, 有如梦境。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唯恐呼吸太重,下一秒眼前的人影就化作片羽消失在原地。
他幻想了无数次与她相遇的场景, 可真正到来的这一刻, 大脑竟一片空白。天地沉入虚无, 只有站在那片灰黑底色中的程荀,如蝉翼般单薄透明。
他终于抬脚,向她走去。
这短短十米山间泥地,他走了整整五年。
一步步靠近, 他终于看清她的样貌。山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 她清凌凌站在树影之中,比那清风明月还要孤寂,仿佛要乘风而去。
他对上那清霜般的眼瞳, 一瞬间,数不清的身影从他眼前回闪。
倒在血泊中双目空洞的程荀,临别时含泪回身向他呐喊的程荀, 握着梅花簪双瞳发亮的程荀, 竹筏上满身荷香轻声哼曲的程荀, 站在风雪中喃喃“没有家了”的程荀。
无数个程荀如风般从他身侧飞速掠过,镜花水月般的泡影逐一破开, 最后只留下眼前这个程荀。
她独立风中,苍白、虚弱、干瘦,浑身沾满泥灰,嘴唇紧抿,用尽浑身力气强撑着。她褪去了五年前的天真稚嫩,像一株饱经风霜的野草,倔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
仿若一把刀扎进他的心口,毫不留情地搅动他的血肉,他几乎喘不上气。歉疚和哀戚将他困在原地,几乎不敢向前。
风中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五年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听人叫他“程六出”。
程荀望着他潮湿的双眼,突然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的脸贴在他丝滑柔软的衣料上,这陌生的触感让她想要挣脱跑开,可下一秒,他的眼泪就滑进她的后颈。
她听见他模糊哽咽的声音:“阿荀,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停说着对不起,伏在她身上,像头伤痕累累的败犬。
那滚烫的眼泪好似也滴进她的胸膛,顷刻间,哀痛和苦楚不断翻涌,从她身体最深处呼啸而起,在她刻意遗忘多年的角落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慢慢放下挣扎的手。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了,可这一刻,她哭得不可自抑。
那小厮早已离去。过了许久,两人分开,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