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林中打猎时,为了追猎物,不知道多少次从山间湿滑的坡道上滚下来,跌得满身是伤。若是
能猎到野货便算了,多的是带着一身伤空手而归的时候。
原来吃过那么多苦头。
为什么那些年却不觉得辛苦呢?
他茫然地想,或许是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吧。
那时,就算潦倒到只能去山中挖野菜吃,两人也有闲情摘一把野花,回家放进竹筒里。
日子艰难,两个人拉着手一路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最后,讲到离别前的那场劫难,他却说不出口了。
话哽在喉头,停顿半晌,他故作轻松,声音却沙哑:“我让她快逃,她应是听懂了。”
“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他陷在回忆里,喃喃道。
内室陷入一片沉默。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起,崔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强忍着不抽泣出声。孟绍文也红了眼眶,察觉到他的视线,躲到了袖子后面。
他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某种程度上,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崔夫人又悲又怒,攥着手帕擦去眼泪:“是谁?是谁要下此狠手!”说着,又哭起来。
晏决明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那人已经死了,现在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孟绍文总算开了窍,在一旁温言劝慰崔夫人。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平静下来:“没事,回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父亲待你如何?”
晏决明心中一痛。这是好日子吗?
他看着眼前满眼慈爱的崔夫人,咬咬牙,起身跪在了她面前。
崔夫人和孟绍文都吓了一跳,连忙作势将他扶起来:“这是作甚?快起来。”
晏决明稳稳地跪在地上,望着崔夫人恳求道:“我与程荀自小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她,孩儿早已死在溧安的冬天了。如今我久居京中,她下落不明,孩儿实在挂念她!求姨母帮帮我!”
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崔夫人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
“若只是找她,那自然简单。但你可曾想过,找到她以后要如何?”
晏决明愣住了,他下意识开口:“若是她想留在溧安,那我便去找她,她想来京城,我就接她来。”
崔夫人怜惜地看着他,轻声斥了句:“净说傻话。”
他还尚且不明白,晏决明三个字的意义。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人家挤在破庙中、饭里有几片肉就足够开心的贫儿程六出了。
少年心性赤忱,全然不见横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可是,现实的诸多阻难总会告诉他,有些东西,过去了,便不可追。
可她又想,少年不顾门第、不屑贵贱的心性是多么珍贵而短暂啊。那是如同飞虹霞光般转瞬即逝的存在。
总有一天,他会在某个寻常日子怅然若失地理解并接受这一切,如同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命运。
而她又何必现在点破他懵懂的少年意气呢?
她问他:“那你与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晏决明激动万分。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这么久,他终于看到那么一点曙光了。
他立马又跪下来,给崔夫人磕了个头。她哭笑不得地扶起他,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回忆有关程荀的一切。
她的身世,她的模样,她的喜恶,她的经历,她的骨气。
说了好久,久到嗓子都有些干哑,他才说:“我不擅丹青,画不出她的模样。姨母只能靠我说的这些去找了。”
崔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光晏决明说的,都够写一本传记了。
吃过午饭后,孟绍文研究庭院里放着的一个水车摆件,晏决明陪崔夫人在院中散步消食。
经过半个上午的相处,现在他面对崔夫人拘谨不再,自然多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崔夫人问他。
“如今在跟着傅先生和杜千户上课。”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夫人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如今你是宁远侯世子。你自可做个王孙公子,等将来继承爵位和财产,从此做个富贵闲人。”
“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野心。”
崔夫人一语道破,直指重心。她出生三代公卿的书香门第,祖父是一代大儒,父亲也曾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晏决明默然片刻,轻轻开口:“我听傅先生说,不久后宫中要从世家子弟中择选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你要去?”崔夫人皱眉。
晏决明点点头。
崔夫人仍是不愿相信:“你知道你若当了太子侍读,意味着什么吗?你父亲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两派不沾的。”
晏决明眼神沉静:“我知道。”
大齐皇帝玄正帝在位三十年,如今正值壮年,帝位稳固,精于权术。唯一遗憾的是身子骨一般,加之子孙缘浅,这些年孩子夭折得多,到如今也只留下了三位皇子。
大皇子誉王是玄正帝潜邸时的孩子,生母蔡贵妃是蔡尚书长女,如今三十余岁,出入朝堂多年。
七皇子刚刚七岁,生母身份低微,尚且不用考虑。
而太子的生母先皇后早逝,母族得了个承恩公的爵位,几位舅舅才学一般,不过在朝中领个虚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