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扑哧”。那位身材高大的白衣人似乎很爱笑,笑开了头就止不住。
昭昧迷惑:“笑什么?”
赵称玄本来不苟言笑,此时脸上竟也带了笑意,眼角漾开皱纹,说:“笑你我有缘。”
昭昧觉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睛,问:“那看病免费吗?”
“你看着就是有钱人,”旁人说:“还要占这便宜。”
昭昧只看赵称玄。赵称玄颔首:“免费。”
她诊过脉,开了方子抓来药,交给昭昧时,似是忍不住开口:“是挨饿了吗?”
昭昧当作没听见,问这里能不能煎药。得到肯定答复,她就告别众位医者,抱着药包原路返回。明明是私闯宅邸被抓住,这会儿却走得像正儿八经来看病的人,也没人阻拦。
出了门,她回顾一眼,记住这个后门,心里还惦记着陆凌空的事儿,往倡肆那边张望,一码几家排得整整齐齐,天快黑了,仍然有人进出。
可昭昧不能再进去,不然碰到宵禁就不方便了。
没能搞清楚陆凌空和江流水究竟去倡肆做什么,昭昧有些遗憾地往客栈方向走,正在这时,她撞见了那辆马车,一眼认出曲家的徽记。
曲家马车行驶到她刚刚走出的病坊后门,停下了,一位年轻女子露出头来,怕人似的打量了一圈,碰见昭昧,略有尴尬地点头,从车里走出,回身和车里人道别。
这时,一只手探出车厢,帘子微卷,露出一张细腻的脸来,惊鸿一瞥,便遇见昭昧的目光。
他浅笑颔首,又自然转去与女子说话。
很快,女子进病坊,帘子落下来。
昭昧怔在那里。
又皱了皱眉。
第25章
往回走的路上, 昭昧纠结地捧着药包。
药很苦,可便秘更苦。
自从遭了灾荒,她就总肠胃不调, 在郡城时治过,吃了些药,有所好转, 仍没有痊愈,时而便秘, 时而腹泻,令她想起几年前她年纪还小的时候。
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
素节姊姊跟着她一起挨饿,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苦恼!
昭昧跟自己生着气。
耳边响起鼓声,意味着宵禁即将开始,她快走几步往客栈走去,临近时又停下。
陆凌空和江流水住在她隔壁。她该直接回避, 可燕隼还在房里, 素节姊姊也没有回来。
她把药包塞进怀里, 鼓鼓囊囊的,试着高度往后退,退出好大一段距离,猛向前冲,一跃而起,脚尖点在墙面, 着力后膝盖一屈, 便将身体蹬在空中,两臂伸展, 抓住了栏杆。
整个人在栏杆上打晃,她深吸一口气, 涨红了脸,手臂肌肉偾起,将全身吊上去,翻个转落到地面。
她重重吐气,甩了甩胳膊。
人瘦了,又很久没练功,手臂有些撑不住。
天黑下来,客人们陆续回到房间。昭昧鬼鬼祟祟地摸到房门口,见隔壁房间亮了灯,推测陆凌空江流水已经回来,更小心几分,推门进屋。
被吓了一跳。
屋里多出个人来!
她一眼瞟向放刀的位置,就要拔刀,坐着的人比她更急,忙问:“是武娘子——”
昭昧竖起手指:“嘘!”
对方立刻噤声。
昭昧这会儿反应过来,掏出药包,问:“素节姊姊让你来的?”
来人是李家的王大,接她们入城时曾见过一面。他低声道:“节娘让我来找您。”
昭昧问:“她怎么不来?”
“她……”王大面色讪讪:“暂时不能出来,让您先等等。”
昭昧皱眉:“什么意思?”
王大道:“大娘子吩咐,节娘这几日不能出房——”
“什么?”昭昧恼火,不觉放声,又忙捂嘴,盯着房门。
王大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昭昧不出声,他更连呼吸都不敢。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能听到燕隼的脚步声。
燕隼。
昭昧飞快把鸟笼塞进柜子,柜门刚刚关上,忽然,敲门声响了。
“咚。咚。咚。”
很有礼貌的三声。
昭昧缓缓站直身体,握上了刀。
“咚。咚。咚。”
又是三声。
昭昧攥着刀柄,给王大使个眼色。他便问:“谁啊?”
门外没人答应,但也没人敲门,喧闹的人声稀薄了,房间内外陷入极致的安静。
一门之隔,谁也看不见彼此,谁也不敢先动。
但总要动!
银瓶乍破。
昭昧拔刀声铿锵而起,几乎同时,门闩不堪重负地咔嚓一声,门板重重敲上墙壁。
“彭!”
窗扇咣当一下。
“拿着东西回去等我!”昭昧破窗而出,最后一瞥,见江流水端坐轮椅,陆凌空闯进房间。
“你给我站住!”陆凌空奔到窗口一跃而下。
昭昧拔腿狂奔。
她把刀攥了又攥,还是选择——逃!
她从前就打不过陆凌空,何况现在。
跑,自然也是跑不过的。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时间越久,机会越多。
机会来了。
昭昧跑的时候不分方向,全凭本能,向来时的路上去,直到尽头,一堵墙拦在面前。
坊间围墙。
这围墙不足一丈,以她狂奔许久的助力和危急关头的爆发,竟似腿一抬人就飘了上去,又顷刻间飘下来,继续狂奔。
不知不觉间,鼓声停了,只有陆凌空的声音响彻云霄:“站住——”
昭昧一直奇怪,追她的人总爱喊“站住”,好像以为这样就能真让人站住。但眼下她很高兴陆凌空能这么喊。
陆凌空全无察觉,眼里只有那个死丫头,算着她们越来越近的距离。
三十步。
二十五步。
二十步……
前面突然多出一排人来,脚下绳子一绊,陆凌空向前趔趄,稳住身形的功夫,两旁就多出四只手,齐齐抓住她手臂反绞。
“大胆贼子,竟敢在坊间夜游!”有人高喝。
陆凌空有点蒙。
她确实是贼,平素在山寨里随意惯了,山寨附近的小城也没这规矩,哪怕听说邢州城有宵禁,也不放在心上。现在突然冒出一伙人为夜游抓她,她还没反应过来。
跑在她前面的昭昧也停下来,呼呼直喘,冲她笑笑,然后调过身子,挑衅地对她拍了下屁股。
陆凌空看见了,瞪大眼睛,剧烈挣扎起来:“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旁边四个人一起上,死死按住陆凌空,她一时挣扎不开,直嚷嚷:“抓她,怎么不抓她!”
昭昧早跑了。
巡逻的人哪里顾得上昭昧,个个咬紧牙关对付陆凌空。陆凌空越来越气,也越来越清醒,方才还胡乱挣扎,这下卯足了力气一翻,把四个人直接甩开,撒丫子狂奔。
四个人爬起来盯住陆凌空穷追不舍。
昭昧趴在墙头,支着脸颊思索:陆凌空会被抓去打屁股吗?
陆凌空早带着巡逻的人跑没影了,昭昧爬下墙,看着空荡荡的双手,短暂地惋惜丢掉的药包,一回头发现居然有家倡肆。
是了。她原路跑回来的,差不多就该到这儿了么。
上次她没进来,这次,来都来了。
她从前在书上见过,再听阿娘说几句,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有些语焉不详,反而让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就偷偷溜进去。
正门有守卫,她直接上二楼,发现里面是一排房间,一间间走过去,听到里面传出各种声音,有弦乐声,也有说话声,还有行酒声,以及……
昭昧停下脚步。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脚上像缀了千斤,怎么也走不下去,有种奇怪的力量拉着她回头,停在这房间门口。
她记得这声音,记得男子老牛爬坡似的的喘息,和女子那压抑在喉中不肯释放的呻、吟。
接着,这声音又勾起了脑中的图画,破碎的、凌乱的、惊悚的。
云开雾散,最后,她想起那件事。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只有那么一次,可她居然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