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沉默了一会儿,摸摸她的头,说:“都过去了。马上我们就要到邢州城了,再不会有吃不上饭的日子了。”
昭昧动了动脑袋,换了个舒服的角度,黑色的瞳仁看向她,问:“真的吗?”
“嗯,真的。”李素节道:“到了李家,一切都会安稳下来。”
昭昧喃喃:“安稳……”
“嗯,安稳。”李素节重复。
希望就在眼前,再过几天,她们便将结束这次逃亡,经历的一切都会化作过眼云烟,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将是新的生活。她们不再是公主和女官,也脱去了公主和女官身上的枷锁。
不知不觉地,李素节睡着了。她身旁,昭昧在夜色中仍睁着那双眼睛。
过了一阵,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提着刀,悄没声儿地走远了。
又过了一阵,她提着刀,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又蹑手蹑脚地躺回李素节身边,把她的手臂放到自己肩头。
李素节并不知道昭昧曾离开过,醒来后便备上充足的食物,带着昭昧往城门处去,途中观察周围情况,见到衙役便装作买东西的样子,等人到眼前了,才发现不是冲她们来的。
一队衙役与她们擦肩而过。
旁边小贩说:“好像西边死人了。”
李素节本来不以为意。可紧接着有人说死去的人姓宋,出城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
李素节险些没掩住震惊,忙低下头,一路借过,扯着昭昧到巷子里,问:“是她吗?”
昭昧可有可无地点头。
李素节问:“你做的?”
昭昧毫不心虚:“是。”
李素节目光复杂,又强迫自己镇定,温声问:“为什么?”
昭昧说:“我生气。”
“生气能解决问题吗!”李素节压不住情绪。她见过太多次昭昧用刀,更深知能走到今天绝离不开那刀,可是,她也见过昭昧无动于衷地杀人的模样。
有些人该死,可夺人性命不该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素节不住安慰自己,昭昧杀人总有理由,心里说了许多次,才劝道:“她做得不对,她令人厌恶,可如果没有她,不知道多少女人会直接死在那里。你不该这么随意地判定她的生死。”
昭昧固执道:“如果不是她,你不会陷到那步境地。”
“可杀了她又能怎样?”李素节道:“杀了她,那些不能做工的人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她们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好。你杀了她。”李素节气急反笑,点着头说:“既然你杀了她,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所有不许她们做工来养活自己的人!”
昭昧端详着她,说:“看,你在愤怒。可我至少杀了她,你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素节忽然觉得无力。她颓然地垂手,退开一步,说:“你……还是不明白。”
她不能接受昭昧的一时兴起,认为太不留余地。
昭昧不能理解她的瞻前顾后,认为太怯懦无力。
她们冷战了。
走向邢州城的路上,她们一处坐卧,偶尔有言语交流,也只是“吃吧”“走吧”“休息吧”的简单话。曾一起扛过刀锋,也还会在夜间风里向彼此靠得更近,但是眼神一旦碰撞,就要不约而同地别开脸。
离邢州城越近,情绪就越复杂,一路的希冀就在眼前,反添几分近乡情怯。
尤其是李素节。她在这里长大,却也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邢州城外依然遍地饿殍,但不似郡城那般戒备森严,每日放行少量难民。李素节联系李家隶臣来接自己,却不愿就此回家,便只登记了隶臣王大的身份。等进了城,她把包袱交给昭昧,嘱咐她找处落脚的地方,自己先和隶臣了解城里的情况。
昭昧接过包袱,在客栈里等她回来。百无聊赖的时候翻着包袱里的东西,找出那块章子。
杀死那个人时,她克制不住地在他身上落了很多刀,但这块章子却完好,露出上面刻的姓名家乡和番号。每个士兵的身上都有这样一块章。
做出那种事的人居然是一名士兵。捡起这枚兵章的时候,李素节惊愕不已,昭昧却觉得没什么。
士兵又会有什么两样。
可现在,摆弄着这块章子,她忽然意识到,士兵还是不同的。
李素节回来的时候,昭昧手里仍旧握着兵章,可心思已经跑得远了,眼神越过窗棂,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她的心瞬间软了。
这一路征途,于她是回家,于昭昧,却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原本,她还只是个连宫墙都不曾逾越的孩子。
李素节走近,在她身旁坐下,说:“明天我们就去吧。”
昭昧收回视线,问:“李家会接受我吗?”
“会的。”李素节肯定地说。
昭昧托腮,把那枚兵章在桌上翻来覆去地颠倒。
李素节主动挑起话题,说:“我路上听说,青州兵马动了。”
昭昧看过来。
李素节接着说:“他要讨伐何贼,但何贼那边还没有动静,大概要先登基,占了大义再动手吧。”
昭昧忽然问:“曲准呢?”
“他……”李素节说:“正在观望。”
这正是李素节担心的事情。相比于青州,邢州的动向关系到她们的未来,可眼下曲家的做法,既不像是与何贼同谋,也不像是要尽忠讨逆,倒更像是乱世投机,想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但这样一来,公主作为亡国之后无疑是标榜大义的旗帜,她们的处境便微妙了。
李素节压下忧虑,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今后再多的事情也与我们无关了。”
昭昧说:“……嗯。”
晚上,李素节躺在床上,时不时翻个身,惊动了身旁的昭昧。昭昧转向她,问:“你很久没有回去了吧。”
“是啊。”李素节毫无睡意:“五年多了。”
昭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李素节问:“为什么道歉?”
昭昧不答反问:“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吧。”
“……当然。”李素节心有不安,笑了下:“而且,到了李家,你大概就要做我的亲妹妹了。”
昭昧笑起来,满意地闭上眼睛。
可不知怎么,李素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睡不踏实,早起时往旁边一模,发现空荡荡的,登时惊坐而起:“阿昭!”
房间里没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趿着鞋子冲出去,推开房门看到昭昧倚在栏杆前,顿时松一口气,穿上鞋子走过去,问:“在做什么?”
“我在想。”昭昧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把那块兵章送到曲准的面前,他会劝我息事宁人吗?”
李素节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昭昧看着她,神色认真:“我想见见这位邢州刺史。”
第23章
李素节以为自己幻听了。她盯着昭昧看了很久, 才从眼神中确认,没错,就是那样。
她不知该作何表情, 荒谬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昭昧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素节有些语无伦次,整理一番言语说:“你知道你在曲准眼里就是个香饽饽吗?”
昭昧说:“我知道。”
李素节看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昭昧顿了下:“我……不知道。”
李素节正要开口,昭昧说:“但是, 我不想逃了。”
昭昧情绪平稳,目光清明地说:“阿娘、阿耶, 她们就这么死去了,我却不能报仇;我逃了这一路,多少次快要死掉,我也不能报仇;大周亡了,我做了亡国公主,却什么也不能做, 还要逃避下去——我要这么活着吗?我遭遇的、你遭遇的, 所有的这些, 明明那么愤怒了,却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那样安稳地活下去吗?”
李素节抿紧嘴唇,声音艰涩而柔软:“没有人会怪你。阿昭,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殿下也想要你安稳地活下去。”
“不!”昭昧眼中燃烧起来:“如果她想要我安稳地活下去,就不会一页一页地教我看史书。你不是说过的吗?那么多人连识字都做不到, 即便学了, 也只读几本经书,可她却教我读史!我从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 就已经在读史了,难道我不分寒暑地学了那么多, 就只是为了泯然众人,和其她那些人一样默默无闻地活下去吗!”
不,当然不。李素节默默地说:如果想要走别人走过的路,又何必那么辛苦呢。
可是……昭昧还是个孩子。
她没有说,但昭昧看懂了。
“不。”她退开一步,断然道:“我不要逃了。什么安稳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想要那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我是大周的公主。大周亡了,但我——”她攥着拳,出言舒缓却如断龙石落,再无退路:“我不会再逃避了。”
她站在李素节面前,扬着头,目光坦然坚定。
李素节震撼得口不能言,只是用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端详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不,昭昧原本也不比她矮几分。只是她习惯低了头看她,像看一位长不高的妹妹。
可妹妹也会长大。她只是……长得太快了。
心底涌出很多话,好像在倏忽而过的成长时光里,她们本该有很多交流,可张开口,李素节又觉得没必要再说了。
她抬手摸着昭昧的头,有些怅惘,低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昭昧从怀中取出那枚兵章,向李素节递去,问:“难道你不想吗?”
李素节低头,见到昭昧伸出的手,睫毛颤抖着,没有动。
“你答应过我的,素节姊姊,”昭昧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李素节抬头,露出一丝苦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昭昧却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