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凌火速上疏,恳请彻查运粮官张富明及应州军粮的质量。然而因他口说无凭,所有所说都是推测,反被邝氏余孽驳斥了回来,说他无中生有、恶意栽赃。
朝廷一时僵持不下。谢琻则私下里火速派人前往应州前线,打算私查军粮之事,若是真无碍便是最好,但若有不对便要立刻截下这批军粮再想办法从别处重新借调粮草。
然而一切还是太迟了。
在调查军粮的决意悬而未决、谢琻的人尚未回来之时,最先传回京城的,却是娄父兵败战死的军报。
军报中道,十月廿三子时,娄父率军对榆林关发动总攻,若此关攻下必定能扭转应州战局。
战事自天未破晓即起,中原将士皆知此乃殊死一战,无一人退缩,总帅娄父更是身先士卒,亲临城下指挥。攀云梯、撞木、投石机、远距离火铳将榆林关罩得如同网中困兽,喊杀声震天,城头城下激战正酣,到了午时左右,城南城西两侧已插上了中原兵的军旗。
本来情形一片大好,可到了下午时分娄父却忽然身子不适,腹中绞痛。他虽年纪大了,身子却还算硬朗,在战场上忽然肚子疼的情况可从未出现过。娄父不愿放弃一片大好的战局,忍下身子的不适坚持在前线。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攻城队中纷纷出现了呕吐、昏厥、体虚的症状,中原兵战力开始呈断崖式下滑。
到了黄昏时分,耗时一天的攻城战已将双方都托得身心俱疲,然而中原兵已病倒了近一半,此刻已再无力翻盘。
娄父长子看出情况不对,当即立断鸣金收兵。然而娄父身子虚软,被亲兵护着撤退时防不胜防,被城楼飞来的一支冷箭正中咽喉,当场落马毙命。四周中原兵看到总帅落马,吓得四散奔逃,哀声遍野。
娄父幼子目睹父亲中箭身亡,瞠目欲裂,不顾大哥二哥阻拦孤身上前想要抢回其父尸身。却被乱成一团往回狂奔的疯狂中原兵推倒在地,千万双脚自他背上踩踏而过,年方十九岁的孩子生生被踩死在了父亲的身旁,成了一摊肉泥。
娄父长子次子带着剩余的残兵败将连连败退,直至犟子屯才堪堪稳住兵马。
然而他们却已痛失父弟,及近五万的中原兵马。
此一战,自胜利在望到全线溃败不过短短一天,死伤不计其数,后史称“榆林关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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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首辅,竟然为了弥补亏空,将送往前线的官仓新米私自换为卫所粮仓的陈年腐米,狸猫换太子,导致前线将士临阵发病,节节溃败,主将战死、横尸遍野。
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
军报传来,自上而下骇然震惊。洪武帝当日极怒一脚踹翻龙案,责令禁军即刻将邝正极其九族下狱,查封邝府。同时紧急召集所有的军机重臣,商议接下来的换将反攻事宜。
而当消息传至民间后,也引起了一片群情激愤。娄父是三朝老将,为人也一向刚毅正直,之前京城湖水倒灌之时他还组织了娄家家丁一同出去安抚平民,发放干粮,其人身受百姓爱戴。此次他年近八旬挂帅出征,也身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而就是这样一位大帅,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却死于奸臣的陷害!
是何等的让人痛惋激愤?
禁军查封邝宅的当日,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愤怒的百姓挤满了两侧的街道,当押送邝氏的囚车鱼贯而出是,叫骂声震耳欲聋,石头、鸡蛋、臭菜叶子劈天盖地得砸过去,恨不得将囚车里的人当场砸死在当场才好。
然而若是有人细看,却会发现打头囚车中的邝正,面色是无比的平静。
他当时还穿着一品大员的官服,似乎还打算马上要去上朝。此时盘腿坐于囚车之中,目光平视,于两侧叫骂置若罔闻。有挨得近的小儿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提起被枷锁捆了的双手轻轻拭了下脸颊。
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此等大案,洪武帝自然责令三司会审。而在天牢之中的邝正也格外痛快,抖包袱似得交代了他所有的谋划。
原来至户部查账以来,邝正便察觉到自己已失帝心而无力回天。若是真让谢琻查出应州亏空与他的关系,那他定然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当北方开战,所有人都在为战局而悬着一颗心时,邝正却在其中看到了机会。
军田私占,很多地方军官往年囤了的粮草军械都压在库里,若是他能狸猫换太子,以旧换新,岂不是能天衣无缝地补上自己的漏子?
而那运粮官张富明因平常是个窝囊废,故而没人察觉到他与邝氏的关系。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所有要做的,便是利用谢沈二人的断袖流言暂时转移世人注意,暂缓谢琻的查账速度,从而腾出时间来安排所有事情。
只要亏空补上,他邝正便能顺利度过此次难关,他有的是时间挽回帝心,再将谢琻沈梒两个黄口小儿狠狠踩进污泥里面。
然而,他可曾想过北方为了守护背后祖国家园而苦苦作战的将士们?
当被问到此处时,邝正微微沉默了下。那一刻他深深坐在椅子中,半张脸埋入阴影,默然沉思的模样竟有些像几十年前那个初入官场的青年。最早的他,也曾心怀天下梦想,一力主张清丈田地、打击豪绅隐田漏税,渴望为黎民搏一个富饶疆土。
然而几十年的宦海浮沉,当财富、圣宠、权利来到掌心时,他已再无法松手。
斩魔少年,终成恶魔。
在三司官员的逼视下,邝正终于扯起嘴角笑了笑,淡淡地低声道:“我怎知陈粮真的会吃坏肚子?又恰好赶上那个战役?……说到底,不过都是天意。”
一句天意,却生生葬送了一位三朝老将,一位明日将星,和数万中原将士的性命。
给邝氏定罪并非难事,到了洪武二十七年的年末圣旨便下了:即令邝正及其直系亲眷斩立决,九族之内男丁流放、女子为奴,所有邝氏财产没收充公。
而眼下,更为迫切的事情则是如何挽回北方的战局。
有一派认为应另择将领前往应州主持战局,然而这人选却又成了大问题。与娄父同辈的名将均已去世,年轻些的将领又甚少经验,不知能不能镇住大局。而更重要的是,由娄家率领的娄家军在这一年多的拉锯战中已经摸透了草原兵的作战习性,若贸然派遣新的统帅过去,恐怕不好与原部队磨合。
由此便产生了以谢华为首的第二派意见。他上疏奏请洪武帝,将娄父帅权交移其长子娄长风和次子娄万里。此二子年纪虽轻,却生养在兵营,这一年多一直随父领兵作战,熟悉应州局势和草原敌兵。由他二人继承父志,再合适不过。
洪武帝考虑之后,同意了谢华的奏疏,并点派谢华前往应州监军。此去名为监军,实则却是确保粮草军械能供应得上,战局情况与内阁能随时沟通。
事情既已决定,谢华便将在年末邝正斩首之日前往北方,以邝贼之血祭旗,告慰北方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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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首和监军出发定在同一天同一时,那日的京城是隆冬里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白炽的日头悬在空中,将还裹着冰雪的楼宇地面照得明晃晃的。
斩首在菜市口,监军北上却在北城楼,围观的百姓便只能挑一个来看了。大部分人都选择去看邝贼掉脑袋,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竟也落得今日下场,真是让人拍手称快。午时抄斩,然而如今辰时方过两边就挤满了人,都等着看那血溅五步的快慰景象。
与此比起来,北城楼的人就少得很多了。
谢琻与沈梒并肩缓缓登上城楼,却见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小撮人,大部分也都是熟识的官家子弟。他们彼此简单打了个招呼,便都在城垛边立定。
这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登高而望,天蓝如洗,凉风虽凌寒,有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却不觉得冷,只觉的心胸舒阔。
却见城楼外立着一队人马,正红的军旗迎风招展,远眺北方。谢华就在那队伍之中,然而他们无关人员却无法上前搭话,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是送别了。
谢琻将手搭在城垛上,低头默默看着城楼下的二哥,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粗糙的墙面。
沈梒知他心中焦灼,轻声问道:“昨夜可有好好告别?”
谢琻扯了扯嘴角,颔首道:“一家子吃了个饭。老爷子早前也是从军的,送儿子上前线的事情他早已有觉悟,故而尚算平静……只是后半夜我看他房里的灯一直亮着,想必也是夙夜难眠。”
这是自然。
再加上谢父又是那般心软嘴硬的脾气,估计就是舍不得二儿子嘴上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也只能半夜点一盏孤灯于床上独自辗转了吧。
沈梒心中叹息,又隐隐有些羡慕。他瞥见左右无人注意,便借着冬日里宽厚大氅的遮掩,伸出手去握住了谢琻的掌心。
谢琻望着前方,没有侧头。然而衣袍下的手却收紧,反手握住了沈梒。
沈梒转眼远眺城下道:“你不必太过忧心……若是我所料不错,战局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动了。若一切顺利的话,夏至之前便能再度休战。
“此一役损失虽重,但娄家军撤退时很快重整旗鼓,虽败未溃,只要粮草与军械再度跟上,便能再次反击。之前整顿边疆卫所时新补充的一茬子新兵正好堪用,可以填上这次的战损。
“可再反观草原军。他们本就不善守城,不善冬日作战,榆林关之前他们的元气便已消耗干净了。若不是粮草一案,他们早已败北,如今也只差最后一击……我相信娄父二子,定有能力完成其父的遗志。”
这些道理,谢琻心中也明白,却依旧忍不住焦虑。然而此时当沈梒用平静柔和的嗓音娓娓道来时,他躁动不安的心绪却缓缓平复了下来。
城楼上暂时安静了下来。长风吹过,卷起军旗鼓鼓。暖阳和煦中,城楼下的队伍里忽然扬起了一声嘹亮宛转的军歌——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
壮阔豪放的歌声直上云霄,回荡在碧色苍芎,响震四野。城楼上下的众人也都似心有所感,也徐徐跟着哼唱了起来。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
太阳渐渐挪至正中。
在一片嘹亮歌声之中,忽听城内远方传来了一片模糊的惊呼声。
众人抬眼,却见菜市口的方向一群乌鸦惊得蹬枝而起,迅速展翅消失在空中。
午时已至。
雄浑的号角自城下昂扬而起,随着长风一吹万里。酒已尽,歌未歇,军马催动在众人的注视中开拔,沿着官道向北而去。
坐在马上的谢华似有所感,在队伍中回头,逆着旭日向城楼的方向笑着挥了挥手。随即双腿一夹,催马快速跟上了火红招展的军旗。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谢琻闭目,缓缓吐出了胸口中的那口浊气。
此时虽依旧是一片冬日冻土。
但想必春回大地,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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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和下章的时候,我自己内心也很澎湃啊,虽然是过渡章,但写得很爽……
本文唯一算得上奸臣的人就这么被搞倒啦,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哈哈?但我其实想少写点尔虞我诈的东西,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