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霍子安陷入了沉思。他不是那种钱多得用不完的富二代,他的每分钱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自然知道要生存、知道钱的好处。他不是抗拒挣钱,只是从来没有把钱当成终点罢了。他最迷惑的是,这里无论是有方向的人,还是没方向的人,都太务实了。他在巴黎生活了很多年,在各种餐馆工作过,他了解的法餐,并不是华丽食材的叠加,也不是复杂技术的炫耀,费了那么大劲儿去做一顿饭,从食材的使用、烹调方式、味道的平衡到摆盘,厨师毕竟是有所表达的——关于他的记忆、感受、思考、审美,甚至是社会责任,赚钱和赚名也只是正常回报罢了。
这怎么就虚了呢?这样的疑惑,其实早就存在霍子安的心里,早就存在他和黎小南之间。无论他跑到哪儿,在这块土地上,他还是没法躲避这个问题。
他怔怔看着由良辰敲打玻璃杯,过了很久很久,两人都不发一言。只要霍子安不说话,由良辰是不会主动招惹他的。霍子安抬眼看着由良辰,突然问道:“诶,你卖煎饼,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由良辰没想到霍子安会问他这种问题,感觉像是被老师点名去黑板解题似的,他不是不会做,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站在别人的目光中。他想了一会儿才道:“不一定,反正够自个儿花的。”
“摆摊多不安全,要被城管追,收入也不稳定。你没想过租个店,或者是那种花里胡哨的早餐车吗?”
由良辰一愣,“那我就不能到处跑了,有什么用?”
霍子安无奈笑了一下,这真是非常典型的由良辰式的胸无大志;由良辰也是个没有方向的,但没有方向得更加彻底,甚至连个最世俗的目标都没有。因此,他跟他们又是完全的不一样。不知怎么,这样反而让霍子安感到了舒服,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也散开了。他站了起来,“由良辰,我们出去!”
“去哪儿?”
“去买菜。我们店快开业,也该见见街坊了。周末,我们请大家来吃顿饭吧。”
临近春节,胡同里的外地人都陆续回家了,留下的都是老北京家庭。老人们都不太愿意动弹,又觉得他们在皇城根儿底下的,还有什么没见识过呢?对外面就缺乏兴趣。
远的地儿,他们不肯去,走两步就能到达的饭馆呢,倒是可以去看看。他们对霍子安,是有些兴趣的。首先他长得好,教养也是出挑的,看着就是一副前程无量的样子,这样的人放进自己的人脉库里,就算派不上用场,摆着看看也不坏。而且,他们眼睛毒着呢,见过无数外地人来来去去,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瞎玩儿的,谁是有谱的。霍子安看来会在这胡同待很久,他们可不能不来掌掌眼,再决定要怎么对待他。
所以,霍子安请客的那一天,左邻右里都来了。
在餐馆隔壁住的是两老人,子女都不在跟前,反而与外甥同住。他们三口人来了,和孔姨、由大成一叙,霍子安才知道原来老太太和孔姨是姐妹。这位程老太有着淳朴的热情,天生的爱嘘寒问暖,对谁都亲;她的老伴儿程大爷,也爱说话,跟由大成俩一个说的风花雪月,一个说的国家大计,竟能聊到一块;北京人说话跟打乒乓似的,话头轻巧地弹过来弹过去,却是不落地的。
他们的外甥——论血缘应该是由良辰的表哥,是个干净利落的年轻人。稍有些拘谨,一问,原来是在河北长大的,这两年才来的北京。因为算是半个外地人,在这里多少感到了小心谨慎的必要,不像葵子和由良辰那么松弛随意。
他对餐厅似乎很有兴趣,坐下来后,就拿着桌子上的菜单,头头尾尾起码看了二十来遍。菜单是霍子安手写的,他有心向街坊介绍法餐,所以准备了一个5道菜式的繁复套餐。
侄子叫魏国恩,指着第一道问道:“这是前菜吗?第一次吃那么多前菜的西餐。”
霍子安解释:“amuse bouche 不算前菜,是餐前小吃,送给客人开胃的。有些人喜欢饭前喝酒,可以下酒吃。”
魏国恩露出一种叹为观止的严肃表情,“赠送的?送的就那么多吗?”
“一小口的量,”霍子安拍拍他肩膀,“喝香槟吗?”
霍子安给他们一一倒酒,粉色气泡从透明的酒杯升腾起来,每到这个时候,霍子安就会受到鼓动,情绪变得轻盈兴奋,像他之前操持的每一次盛宴一样。那种感觉,就像快要上战场似的,只是这场战刁钻无比,因为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让别人快乐;别人快乐了,他还不能丢了自己,要让他们有吃肉的愉悦,也要有骨头的刺感。就像所有认真的作品那样,是不能只顺着别人的喜好的,末了总要给他们一些刺激、冒险、甚至不适。这些能开拓体验的部分,甚至是这顿饭最有价值的地方呢。
霍子安像个斗志昂扬的将军一样,走进厨房,面对他唯一的兵。
一个小时前由良辰在切胡萝卜,现在还是。看着案板上胡萝卜的残肢,霍子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哪是兵,分明是穷山恶水嘛,把他的食物凌迟得。
不过他从未指望由良辰。为了这顿饭,他已经在厨房忙了30多个小时,能做的已经准备就绪。
“这就可以了,帮忙摆盘吧。”
由良辰应了一声,收回刀子时,劲儿没控制住,拇指划出了一个口,渗出了血。
霍子安抓起他的手指察看,见伤口不浅,赶紧让他在水龙头下冲洗。“疼吗?”
由良辰摇头。“这时候不能上药,要不容易污染食物,你能忍的话,我给你先用创可贴止血包扎?”
由良辰:“没事,不用药。”
抓着由良辰的手指,他才发现他修长的手指背上有纹身。拇指上是“石”字,无名指上是个“刀”字,其他手指的就看不见了。霍子安心想,他身上不会纹了十八道武器吧。
但他也没空去琢磨了,人已落座,酒已倒上,第一道菜该上了。
这之后,就是一环接一环,再也停不下来。
在黑色瓷盘上,他摆上了第一道amuse bouche。霍子安吩咐由良辰把炸酥的章鱼肉捞出来,沥油,他自己则切开柔软的圆面包,放上了黑鱼子酱。“餐前小吃,通常有三种,是为了打开客人味蕾的,这次吃饭有老人,要考虑到他们喜欢软嫩的东西,所以用软面包代替法棍,”霍子安用镊子在鱼子酱上摆放了切成拇指大的甜橙,在章鱼旁点了一些咖喱酱汁,“但也要给他们刺激,让他们觉得,这顿饭会不一样,会有期待。”
他知道由良辰不一定在听,但还是自顾自说下去。他工作的厨房通常是热热闹闹的,现在小厨房里只有俩人,未免觉得孤单,说说话还能给自己解闷儿。
最后他拿出冰箱里的山楂球,细心地放在栗子泥上。“端出去吧,放在桌上要轻点儿。”霍子安嘱咐道。
第一道菜端出去了。每人跟前的盘子里都有三样小小的食物,红的红,黄的黄,非常精致。一个中年女人赞道:“真漂亮,你看糖葫芦这么一摆,多上相。”她是葵子的姐姐,个子很高,说话也是气势满满的,总让人联想起女战士。她拿起糖葫芦一咬,眼睛都立即大了一圈,“呦,这不是糖葫芦,里头……夹馅儿的。”
霍子安解释道:“这是山楂汁做的皮,里面灌的是香草慕斯。”
“难怪跟吃雪糕似的,进嘴里就化了。”
葵子嘴里塞满食物道:“子安哥,这可真好吃,不过量太少,我家的八哥都吃不饱啊。”
姐夫接道:“嘿,你崽子没见识,就是要这个意犹未尽的劲儿啊。大厨啊,京城里的大饭店,我都平淌了,您的手艺啊,真不错诶。”
霍子安笑了笑,心里松了一口气,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第9章 皮儿比雾还薄
霍子安在各桌子走了一圈,见没出什么岔子——除了两人朝他要了筷子,还有程老太把假牙粘到了章鱼上。
他走回了厨房,继续做下一道菜。白芦笋用低温慢煮六小时,保持了又脆又嫩的口感,然后加上白味增打的泡沫和烤过的松子。由良辰在外面收拾盘子时,霍子安融化黄油煎澳洲带子。这个菜火候非常重要,要把带子煎得外层焦香,有火炙的滋味,又要保持里头鲜嫩,保留海水的气息。火和水平衡了,才能激出带子的美妙口感。
由良辰把盘子一摞摞地收拾进来。霍子安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疲态,放下了心。由良辰虽然是厨房大杀器,但好在身高力壮,精力充沛,能适应厨房的持久战。
霍子安在煎带子味噌芦笋上,缀了烤好的孜然红椒薄脆。他一边仔细地擦盆沿,一边道:“摆盘好看很重要,但不是颜色越多越好。人的美感,会随着季节变化,现在是冬天,大自然是棕黄色为主,所以在设计上也要遵从这个色调。”
他把薄脆喂到由良辰嘴边,“试试?”由良辰拿着两大摞盘子,混不吝地张嘴就咬了一口,嘴唇碰到了霍子安的手指,霍子安不由得缩了缩手,感觉被什么轻轻咬了一口似的。他心想,由良辰嘴唇真暖和啊,他是厨师,手指触觉非常敏感,从手指的触感就能联想到食材的滋味;于是他不自禁地看着由良辰的嘴,第一次发现这男人的嘴唇真红润,这品种的东西没有吃过,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的呢……
由良辰看他的模样,抹了抹唇边,“怎么了?”
霍子安回过神来,心慌了一下,就像一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他严肃着脸,“好了,端出去吧。”
由良辰也不多话,照做也。
霍子安走了神,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嗯,没什么味道。他赶紧定下心来,专注地准备下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