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惊得眼珠子在地上乱蹦,这小子胆子飞天了,竟然敢私下里这么干,不过事先既然得到赵祯的首肯,倒也不算太出格;能用粮食丝绸茶叶这等大宋普通之物换取珍贵的战马,这小子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难道西夏人都傻了不成?
“三司大人可要准备一大笔钱存入我汇通银庄了,这一万匹马儿我要留下两千匹饲养繁殖,另外八千匹朝廷要赶紧接手,不然我的钱财可周转不灵,这回便是要皇上下旨接收的。”
晏殊笑道:“这钱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要付,皇上一定高兴的了不得。”
苏锦道:“但愿如此,另外还有一事我也要请求皇上,在求皇上之前我要先求三司大人。”
晏殊道:“什么事?”
苏锦道:“我求三司大人念在范大人韩大人欧阳大人以及富兄等人的一片赤诚报国之心,莫对他们产生怨念,将来有一天,也不要对他们用非常手段。”
晏殊愕然道:“这话从何说起?”
苏锦静静的道:“据我推测,变法之行必败无疑,将来不免要对他们jinháng秋后算账,我不想看着他们死。”
第八三三章变革之殇(三)
当日晚间,苏锦进宫觐见赵祯,闻听苏锦从西北归来,赵祯颇为高兴,在寝宫召见了苏锦;君臣二人寒暄数句,屏退众人之后进入正题。
赵祯挥退内侍,扭头便问道:“战马之事办的如何?”
苏锦道:“幸不辱命,陇山南马场已经圈养一万头骏马,万亩草场洒下的草籽长势良好,臣已经选定两千匹种马,假以时日,马场便可自行繁殖马驹,我大宋将来也会有自己的供应马匹了。”
赵祯砸拳在掌喜道:“太好了,朕的一块心病就要去了,有了战马,我大宋雄兵还惧谁国?苏锦啊,你又立了大功一件,不过你已经升官升的太快了,加之此事不能公开宣扬,这一回朕便不给你奖励了。”
苏锦欠身道:“为国效力分所当为,岂能处处求得奖励。”
赵祯笑道:“很好,人人像苏锦这般的高风亮节、励精图治,我大宋何愁不强盛?”
苏锦道:“皇上您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事实上这一回我便是要请求皇上下旨命枢密院将首批八千匹战马接收,我负担不起这些马儿的精料和草料,在这么下去,下回进京我就要光着身子了乞讨来了。”
赵祯哈哈笑道:“又来哭穷,朕知道你绝对负担的起,而且朕现在也没钱给你,你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苏锦叫道:“皇上,您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要我的命么?上百万压在马匹和粮食上,汇通银庄年底结算之时您让我拿什么给存钱的储户?那要是这样的话,后面的战马交易我可不干了。”
赵祯摆摆手道:“稍安勿躁,钱我没有,但是可以用别的替代,今年南方各都在兴建水利,今年淮南路长江大堤也在加固,各地的官道也在重新整修,这都要钱呐,朕不是不想给,而是实在捉襟见肘,马儿交付军队之事自然是头等大事,但朕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解决,那些庸碌之辈却无法自行解决了,朕要他们办事便只能先给钱。”
苏锦瞪大眼睛道:“合着就我倒霉是么?您这高帽子给臣一带戴,臣的头发都要白掉一半,这我可办不了。”
赵祯看着苏锦诚恳的道:“苏锦,朕跟你掏心窝子说话,朕对你期望甚高,朕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你虽有大功数件,但是大错也犯了一大堆,朕也都宽恕了你,你就当还朕的人情,想想办法如何?枢密院年前预算,今年军队的盔甲要回炉锻造,还要新增甲胄两万副,这些都要钱啊,你叫朕怎么办呢?每年朝廷只有两三千万缗的收入,去年大丰之年,你提出的采买办法节省了三百万,即便如此也不过三千两百万缗,处处要用钱,人人都说他的事最急,你说朕能怎么办?”
苏锦看着赵祯憔悴的摸样和可怜巴巴的语气也有些心软,皇上当成这样还不如当个土地主快活,终日愁这个愁那个,想的都要吐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但苏锦可不能空手而回,拿自己的钱去填国家的窟窿,苏锦死活也不干,这样下去,自己破产是肯定的,到时候全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想了想,苏锦道:“皇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臣若不答应也太不给皇上面子了。”
赵祯喜道:“朕就知道你深明大义,朕记着你这份人情,等朝廷缓过劲来,定全额交付,外加利息如何?”
苏锦摆手道:“皇上不用给臣画糖饼儿,前年办理扬州粮务我自己掏钱垫付的粮食款您都还没给呢,我也不想了;这笔钱我是要不到了,这样吧,我向皇上要其他的东西成不成?”
赵祯道:“你说,只要不出格。”
苏锦道:“我想要一块地方。”
赵祯愕然道:“要地方?你是说要封地?”
苏锦摇头道:“非也,臣听闻鄜延路银州之东有块地方出产石油,提炼可得火油,但耗费甚巨,然此物燃烧后可制墨,臣想制磨出售,回笼资金,不然臣哪来的钱继续喝野利部落做生意?”
赵祯愕然道:“制墨?那物能赚的几何?你也不至于如此吧。”
苏锦笑道:“这您就别管了,皇上只需将银东方圆五十里的荒山野岭赐予我,今后臣免费供应朝廷战马,但数额仅限每年一万匹,多了臣可吃不消。”
赵祯很是怀疑苏锦的动机,但赵祯也知道,宁东之地与西夏接壤,是一片贫瘠的荒山野岭,虽说有石油出产,而石油又是火油的提炼原料,但是提炼成火油耗钱甚巨,根本不值得;再说尚有数州出产石油,也不算是什么金贵之处;但苏锦既然要那块地方制墨或者干别的,也随他去,毕竟对赵祯来说,一片荒山野岭根本不值每年一万匹战马供应的价值高。
“好,朕便就爱那个银东方圆五十里赐予你,你可不要后悔,每年一万匹战马,少一匹朕可是要翻脸的。”
苏锦笑道:“臣岂敢不尊诺言,臣还要不要脑袋了?”
赵祯莞尔道:“你明白就好,你好好干,再过几年,朕便调你回京,到时候千斤重担你要挑,这几年可不要闹出什么花样来。”
苏锦点头称是,君臣端茶喝了两口,话题一转,自然而然转到范仲淹等人的变法上来。
赵祯咳嗽一声问苏锦道:“听说去年冬月,韩琦欧阳修富弼等人去邀你共行变法之事,却被你拒绝了是么?”
苏锦道:“是的。”
赵祯道:“朕就奇怪了,殿试时你的策论十弊头头是道,似乎一副愤世嫉俗,变革天下的态度,为何他们邀你你却拒绝呢?”
苏锦道:“臣没那个才能,所以还是不来添乱的为好。”
赵祯皱眉道:“言不由衷,你一定是言不由衷,朕看你是对变法极为有兴趣,否则你怎么会即时写出策论十弊?而且条条像是深思熟虑了一般,朕授命范仲淹韩琦等人jinháng变革,蓝图便是根据你的策论而来,范仲淹都说你的策论十弊已经相当详尽,几乎无需如何修改便可照此jinháng,反倒是你这始作俑者不肯参与,朕着实觉得奇怪。”
苏锦看着赵祯道:“其实皇上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去年皇上便召见微臣问臣可否按照策论十弊jinháng变革,臣当时便已经明明白白的说了,有些条目可行,有的条目在当下并不可行;虎狼之药虽看似立竿见影,但毒性也颇大,臣不敢贸然用之,臣还是坚持循序渐进之法。”
赵祯道:“你是说范仲淹他们太过激进?”
苏锦摇头道:“臣不敢妄评,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变法之事只有皇上支持,范帅韩帅富弼欧阳大人等名臣参与,我等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赵祯道:“朕越听越觉得你话中有话。”
苏锦起身跪倒行礼道:“臣没什么别的意思,臣今日只恳请皇上答应微臣一件事。”
赵祯惊讶道:“这是做什么?平身!什么事你说便是。”
苏锦道:“范大人,韩大人、富大人、欧阳大人、包大人,以及一干积极推动变法之事的诸位大人都是为大宋着想,不管将来如何,臣斗胆请皇上记住这一点,千万莫信小人谗言;臣不希望他们受到中伤,另外臣也希望皇上能把握住变革的轻重缓急,操之过急会衍生许多麻烦。”
赵祯越发觉得奇怪,为什么苏锦话里话外都似乎暗示自己,变革会失败?甚至提前为范仲淹等人求起情来,赵祯觉得有些好笑。
“起来吧,你也管得太多了。”赵祯似笑非笑的道。
苏锦没动,拱手道:“求皇上答应微臣。”
赵祯摆摆手无所谓的道:“答应你便是,朕真有些看不懂你,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苏锦漠然以对,心道:我的秘密说出来你会吓死,我要是仔细回忆的话都能算出你的死期,可是我会告诉你么?
第八三四章变革之殇(四)
次日早朝散后,苏锦觉得有必要去拜见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虽然和他们之间似有芥蒂,但芥蒂不是自己造成的,苏锦也不会因为那几位名臣对自己不咸不淡便同样冷漠以对,这些人对自己都有提携相助之恩。
枢密院在文德殿正前方,属于宫城的前苑,虽然苏锦已经来过宫城多次,但却一次也没来过,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杜衍、夏竦等人把持枢密院,苏锦也没机会来此地逗留。
不过枢密院倒也并非什么森严高大的衙门,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宅院,共有三进十七间屋舍,前面是类似衙门的大堂,中间的则是各房办公区域,最后面是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办公地点以及存放各种文书档案的库房。
苏锦踏入枢密院大门的时候,立刻便被前面大堂中的书吏们认了出来,如今在大宋,苏锦也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文武双全的状元郎苏锦,政坛上一颗迅速蹿红的新星,自然在各大衙门官员闲暇之时成为最好的谈资。
见到苏锦,一名小吏忙上前迎候行礼问候,苏锦还礼笑问:“几位枢密大人可在衙门内?”
那小吏道:“杜枢密刚刚出去,视察军械司督造武器盔甲之事去了,几位副枢密大人在后进公房议事呢。”
苏锦心道:现在的杜衍可算是孤掌难鸣了,枢密院连议事都不带他玩了,不用问,范仲淹等人一定是在商议变法之事,杜衍也玩不上。
小吏带路,带着苏锦进入后进院中,小吏请苏锦站在庭中稍后,自行前去禀报,苏锦站在花坛边负手观赏一树开的绚烂的芍药花,耳听得房内几人的笑声,其中属韩琦的笑声最为豪放,但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他来做什么?你去请他离开,就说我等没空。”韩琦的声音传来。
“韩帅莫要如此,不同道也不必白眼相向,这样做岂不有失风度。”范仲淹沉静的嗓音响起。
富弼也道:“是啊,苏锦也算是能吏,他也并没有反对变革之举,再说了,是他率先提出的策论十弊,咱们很多条文还是参考他的建议呢。”
韩琦冷声道:“那又如何?光说不练假把式,说谁不会?真正做起来才是最重要的,我韩琦不喜欢说空话之人,我就是这个性子。”
范仲淹笑了一声,低低的说了句话,不一会那小吏躬身出门,走到苏锦面前道:“几位枢密大人请苏大人进去。”
苏锦颔首道:“多谢了。”说罢整整衣冠迈步走上长廊来到门口。
门开着,范仲淹韩琦富弼三人端坐一张桌案边上,眼光看着门口,见苏锦现身,范仲淹富弼均起身相迎,而韩琦则黑着脸端坐不动。
“叨扰几位大人了,苏锦前来拜见。”苏锦拱手行礼道。
范仲淹笑道:“稀客稀客,苏大人千里迢迢回京,本拟亲自登门拜访,无奈事务繁多便耽搁了,倒叫苏大人先来了,抱歉之极。”
苏锦笑道:“岂敢岂敢,几位大人手头上事务繁多,若非下午我便要起身回秦州,我也不会在此时来叨扰,此行一来拜见,二来辞行的。”
范仲淹哦了一声道:“这么快便走?西北情形如何?”
苏锦道:“还算平稳,目前正在抓紧构建渭州北的七八座寨堡,另外春种之事已经近尾声,还有几道沟渠尚未完工,我回去还要督促他们完工,免得耽误了稻米的灌溉。”
范仲淹叹道:“果然是做实事之人,西北有苏大人,不日将恢复生机,皇上调你去西北那是一步好棋啊,苏大人文治可安民勤政,武功可震慑西贼,实在是我大宋难得的栋梁之才呢。”
苏锦笑道:“当不得,几位才是做大事的人物,我做不了大事,只能做做手头上的杂事了。”
富弼表情复杂,指着一张椅子道:“苏大人请坐,我命人看茶。”
苏锦拱手谢了,坐在椅子上,那椅子正对韩琦,看着韩琦的一张臭脸,苏锦略显尴尬。
“三司大人如何?苏大人定去拜访了吧?三司大人三日未来上朝了。”富弼有些歉疚的问道。
苏锦道:“我去过了,确实有些小恙,不过倒无大碍。”
“三司大人有没有对我痛骂一番?”富弼道。
苏锦笑道:“抱怨自然是有的,虽然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富兄的岳丈,无论何时纲常之礼还是要遵守的,富兄也该去看望看望他。”
富弼皱眉道:“我何尝不知纲常之礼,去了几次被他臭骂出门,托杨察带去的礼物也被他统统扔到大街上,三司大人的脾气很是厉害。”
苏锦呵呵笑道:“心意到了便可,三司大人如何做是他的事。”
富弼点头道:“说的也是……”
韩琦冷声插话道:“原来明哲保身的苏大人是来代人训话来着,我当怎地那么有空前来呢。”
苏锦拱手道:“岂敢,韩帅误会了,富兄提及我才说了几句,我确实是来拜见几位大人的,苏锦深受几位大人提携教诲,心中一直视几位大人为师,这次回京备了些薄礼已经送往各位府上,同时也是来告辞的。”
韩琦道:“那可不敢当,苏大人如今也懂得韬光养晦了,朝廷如此大事,请你都请不动,还说什么视我等为师?”
苏锦皱眉道:“韩帅,变革之事我已表明立场,几位大人为国为民之心苏锦极为景仰,但我确实不赞成这等激进做法,我想再劝几位大人一句,变法之事操之不可过激,须得徐徐图之,太过激进,遭遇反弹更甚;苏锦并非明哲保身之人,韩帅可去查勘我苏锦的过往之行,我行事只有一个原则,行必行之事无论如何艰险,但绝不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在我看来,那是不智之举。”
韩琦变色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苦心为大宋强盛寻策倒是不智之举了?”
苏锦道:“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确实不错,但也要看什么时候,看什么状况,我大宋如今最迫切的是将养生息,几年战争,几次灾荒,民间赤贫如洗;变法之举虽为必行之事,但需徐徐缓行,因势利导而为,一味冒进,有可能造成朝野震动,惶然不安之势。”
韩琦冷笑道:“我听这话怎么想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夫子所说的一般,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暮气如此之重,尚不及我和范帅这等年已知天命之人的魄力;明知弊端颇多,岂能坐视不理?我看错你了。”
苏锦轻声道:“看没看错我,日后自知;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韩琦哈哈笑道:“这就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既如此苏大人也无需提出什么忠告,我等不需要你的忠告。”
苏锦苦笑道:“好吧,我闭嘴便是。”
两人之间的对话火药味十足,范仲淹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于是笑着开解道:“两位歇歇气,都是为国事争执,也无甚对与错;但是苏大人,老夫不得不说你确实错过了这场好戏,皇上下定决心变法,这是千载难寻之机,正是我等臣子大展手脚之时,瞻前顾后可成不了大事。”
苏锦默然不语,范仲淹从案上拿起几张纸送到苏锦面前道:“苏大人可以看看我们拟定的变法条文,不日此条文便要公示天下施行;这其中很多和你的策论十弊观点相类;老夫知道你心中其实是很想改变朝廷弊端的,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着心中所想得以实现么?”
苏锦看着那几张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变法条款,心中五味杂陈,变法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此时自己再劝说也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但苏锦明白,真正的反击即将到来,苏锦只能再最后提醒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