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这个老江湖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早已蜇伏多年的那股热血仿佛再次沸腾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方腊在江南振臂一挥而应者云集时的盛壮景象。
“少爷……你的基业,从此扎根于洛郡!”从不激动的何伯深深的呼吸,压抑心中的狂热与激荡,“时事造英雄,英雄适时事,弃河东而据洛郡,真是英明之至啊!!”
“请上将军更衣!!”众青卫急忙把楚天涯的一身上好行头搬了出来。从河东撤走时,说得光鲜,其实也就是逃亡。现在他们这一行人,谁不是衣裳褴褛?眼前可是二十万大军和无数的关中子民,万众瞩止的楚上将军,岂能堕了尊荣?!
楚天涯翻身下马,朱雀与贵人左右上前与他更衣。
黄金甲,猩红袍,战马披红宝刀煞目,雕弓金鞍紫金马镫,就连手中的马鞭也是极上之品。
朱雀与贵人本就精通易容之术,经她二人妙手一画,方才还是个落难公子模样的楚天涯,转瞬之间变作一个贵气无双不怒而威的英武少帅。
朱雀的脸上漾起满足的微笑,眼眸略微眯起。她的眼睛不光用来看人,还用来笑。此刻,她就笑得很满意。阅人无数的她坚信,眼前的这个楚少帅就算不是她见过的最俊朗帅气的,也必定是最英武大气的男人。
贵人则是将花痴二字写在了脸上。如果不是众目睽睽,她就敢当场将楚天涯“洞房掉”。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让最能引发男人本能欲望的贵人,如此春心荡漾。她无比坚信,如果要给“男人”二字找一个最合适的注脚,必是楚天涯无疑!
十二青卫,除了萧玲珑外,尽皆布列于楚天涯左右,排头而进,往二十万大军走近。
孟德赤膊上身站在虎牢关上,远远得到楚天涯一行人马已经踏入洛郡地界,就开始放肆的擂鼓。
六十八面一人多高的巨大军鼓,还是前唐安置在此的皇家盛典所用之物,此刻被孟德带着一群西山的壮士,隆隆敲响。
洛河之畔,耶律言辰放起了响炮。
二十万大军,山呼海啸开始高声呼喊。
虽然很多西军的将士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欢迎”一个来自河东的山贼响马,但是身边的人都这样做了,出于本能的感染,他们也就喊了。
在这样一个气氛浓烈激情澎湃的环境中,就算是个妇人也会热血沸腾,何况是厮杀的汉子?
折可求与种师中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咬牙切齿,想要宰几个手下的士兵才能解恨——他们这么做,不就等于是认了楚天涯为主公么?
姚古笑而不语。他坚信用不了多久,只要折可求与种师中这些西军大将真正与楚天涯相处了,也会像他一样,“自甘堕落”的甘为楚氏鹰犬!……他不禁回想,我是什么时候被他折服的呢?好像是真定之役开打之前,也好像是当他说出那句“我就杀了二位,再行撤走”的时候。
反正就是在不知不觉的潜移默化之中,原本对楚天涯这个山贼很是不屑甚至还有些憎恶的西军大将姚古,居然变成了楚家鹰犬。
更可笑的是,他现在居然还以此为荣。
“嘭——嘭嘭”,军鼓震震,流云飞遁!
“轰——隆隆”,巨响声响,洛水奔腾!
二十万将士高声呐喊,排山倒海势如惊雷落地!
晋军将士心中,涌出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很多一路跟随南逃入关的河东百姓,感极而泣跪倒欢呼。
折可求与种师中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惊愕:想不到一方山贼草寇,能像王师官军一样深得民心……奇哉怪也!
焦文通与刘子羽各率轻骑上迎楚天涯,左右下马拜于道旁,“禀报主公,属下幸不辱命,已成功护送河东百姓入关。沿途未有损及一家一户,未敢放弃一丁一民!——特来向主公覆命!”
“二位辛苦。”楚天涯骑在马上一抱拳。
“谢主公!!”焦文通与刘子羽左右站起,满怀激动的看着楚天涯,将手一挥,“迎请主公,入主洛阳!”
跟随在他们身边的将士谁不聪明,当即大声跟着高喊“迎请主公,入主洛阳”!
一传十,十传百,这句口号就这样喊开了。
十几二十万人,自愿也好傻乎乎的也罢,都这样喊了起来。包括那些百姓,也都跟着一起喊。
折可求和种师中等人心中总算明白,楚氏入洛,已是定局。他手下这些人,非但能打仗,还很能攻于心计。只花了两招——软硬兼施与先入为主,楚天涯人还没有踏入洛阳城中半步,他入主洛阳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也罢,蛇无头不行。乱世之中他要出这个风头、摆这个席面,我们就由得他。”折可求暗中对种师中道,“你我手中各有五六万精兵,一定要紧紧握住不得松手。且看他如何对待我们。稍有不妥,你我挥师西返驻守老巢死活不出,好歹也能据一城池而霸之,可与楚氏分庭抗礼——何必怵他!”
“有理。”种师中小心答话,“既然楚天涯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天下存亡之秋夺关中而称霸,那他就是立于众矢之的。你我大树底下好乘凉,且看他如何看待东京危亡。若有闪失,蒙受口诛笔伐的便是他了,不干你我二人之事;如果得势,你我不妨锦上添花,也好据得一笔功劳在手。”
“甚好、甚好!”折可求远远的看着徐徐走来的楚天涯,双眼略微一眯低声道,“人言可畏,都说楚天涯如何邪乎,我看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毕竟少不更事。如此大厦将倾之时,岂是他出风头的好时机?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共伐之,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求死,你我不必阻挠。且看他如何对待你我便是。反正现在他刚刚远来立足未稳,再加上北有追兵东有危急,他必定有求于我。你我不妨,坐地起价!”
“好,就这么办!”
“他来了……不如给他点颜面,迎之?”
“就给他点殊颜,迎之何妨?——约上姚古!”
众目睽睽之下,西军的三员大将各率手下将佐共计百余人,朝楚天涯迎去。
楚天涯远远的看到了这群各自心怀鬼胎的人,不由得微然一笑,停住,下马,立于道旁。
折可求等人略感错愕也都停住,姚古先下了马,折可求与种师中也只得下马,百余将佐都步行上前迎上了楚天涯。
“末进后生、太原楚天涯,见过诸位络略、大将军!”楚天涯面带微笑的抱拳,面如春风态度诚恳。
“上将军年少有为,我等惭愧有失远迎。”种师中与楚天涯也算略有交情,种家在西军之中的声望也非别家所能企及,他上前一步抱拳拜道,“种师中与西军、洛郡众将弁得闻上将军驾临关中,如久旱之苗盼及甘霖雨露,幸甚、幸甚!”
“种经略言过了。”楚天涯略微一笑,以手搭沿朝前展望一眼,“将威兵壮人马如龙,正好杀敌!”
折可求与种师中等人不由得心中一凛:他刚来还没进洛阳,就要动兵?
“东京危机,我等武夫岂能坐视?”楚天涯说道,“折经略、种经略,我欲兴师前往东京勤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呃,这……”楚天涯这一问,还真是出乎两个人精的意料之外。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刚刚逃遁千里到了这里、立足未稳的楚天涯,心里想的不是如何稳固他在关中的地位、笼络洛郡的诸路豪杰,而是——出兵勤王?
楚天涯看到他们这样的表情,心中就在冷笑:毕竟是思想境界不同。看到乱世到来,他们这些军枭兵油子想的就是拥兵自重先求自保;却忽略了立足于乱世最重要的一点——争取民心!
当务之急,天下之大义不就是勤王救驾、吊民伐罪么?
只要我能高举这个义旗,又何愁关中民心不来向我?又何须我再去鼓动唇舌去游说、或是小恩小惠的去收买那些关中的豪杰与仕民?
“二位经略若是兵马疲惫不愿前往,楚某愿率本部十万晋军先去勤王。”楚天涯说道,“只是我军远来疲惫粮草不济,若得二位经略资助些许粮草,感激不尽!”
折可求与种师中顿时大眼瞪小眼——这小子,太邪乎了!他非但不入洛阳,还没跟我们混熟居然就找我们要粮!……话说回来,我们才是大宋最精锐的王师,我们最该去勤王,你小子不是越俎代庖么?
听到楚天涯这话,旁边的焦文通等人都有点急了,若不是碍着人多眼杂,都要当场来劝主公“先入洛郡稳固脚跟”。
只有何伯笑而不语,并以眼神制止焦文通,让他休要造次。
看到折可求与种师中满面疑云的沉默不语,楚天涯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众目睽睽之下,他当众对二将单膝拜下,“请二位经略,借些粮草,让楚某率领弟兄们去东京勤王救驾!”
楚天涯这一拜,焦文通等人哪里还有不拜的?
于是,这一圈圈的人可就都拜了下来,数百、数千、数万人,层层拜倒!
折可求与种师中,顿时如芒在背,被立于众矢之的!
二人心中总算清楚——这小子太坏了,中他计了!他就使了一招以退为进,轻易就将我二人推到了道德人心的风口浪尖!
河东跑来的山贼尚且如此“勤王心切”,我们这些正宗的大宋王师要是落后于人,那才是真正的任由天下仕民口诛笔伐、于青史留下臭名哪!
和楚天涯相比,生于大宋长于大宋的军武世家子弟折可求与种师中,更加看重名声与名节。
“上将军快请起……诸位将军、好汉,快请起!”折可求与种师中这下是被赶鸭子上架了,他们硬着头皮挤出干笑,“勤王救驾,西军义不容辞。上将军与众好汉远来辛苦,不如且先在洛郡安顿,做我后援。”
“如此,楚某良心何安?”楚天涯双眉紧皱一脸的尴尬与疲惫,声音仿佛都有点嘶哑了,“二位经略请先行一步,待楚某收拾人马,即刻便至!——勤王救驾,义不容辞!”
“好……”折可求与种师中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咽,心里只在大骂:这小子太能逢场作戏了!……不过话说回来,东京危急我们西军迁延日久未作营救,是说不过去。他一个山贼土匪,又哪会真的把勤王救驾放在心中?我们又怎么能跟他耗比时日?
“二位经略大可放心。”楚天涯仿佛是看穿了他们的心事,说道,“楚某与弟兄们和金贼打的交道不少,对他们兵马战法极是熟悉。待我和弟兄们睡上一个囫囵觉稍作喘息,即刻就来驰援东京。后应粮草等物,楚某一切都以西军弟兄为先!二位经略去了东京请上复官家,说太原楚天涯,以宋为家、以官家为念,绝无二心!早晚必来勤王救驾!”
“好,有上将军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折可求略略放心,正待说什么,种师中比他快语,先说道,“还请上将军入了洛郡,切勿扰民!”
“种经略过虑了。”楚天涯微笑道,“楚某虽是起身草莽,但从未有扰民之举。来了洛郡,便以此为家,又岂会害了此处的百姓仕人?”
种师中与折可求一听,心中更是大大的亮堂明白:这小子是铁了心赖在洛阳不会走了!……得,以后咱们西军有了一个“好邻居”。乱世之中,多个敌人多堵墙,多个朋友多条路,远亲还不如近邻呢!
旁边的何伯这时冷不丁的站了起来,“种经略可曾认得老朽?”
种师中表情微变眼睛一睁,急忙抱拳,“小可自然认得前辈。”
何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我这老不死的今日斗胆僭越,代我家少主人说句话吧!”
楚天涯笑呵呵的道,“老爷子请讲!”
“谢少主人!”何伯抱拳谢过了,说道,“种经略、折经略、姚经略,你三位都是如今这大宋天下擎天之柱。当此国家危亡之际,理当以国事为先,何必比朋挟私而不思进取?你们可是担心我家少主人会抢了你们西军的老巢据为己有、或是断了你们西军归家的路运?”
“不不不,绝无此意!”折可求忙道,“上将军英名远播,岂会干出此等下作之事?——晋军英勇善战,正是我西军求之不得的友军哪!”
“那便好。”何伯说道,“国家危亡,我等应该同仇敌忾、共抗金贼才是!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家少主人与十万晋军,一路护送无数百姓从河东到此,茫茫千里兵马已经极是疲惫。此时仓皇跑去东京勤王,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再者,北方完颜宗翰所部正凶猛追击而来,若是被他切断洛郡与东京之间的路途与宗望形成合围之势,则东京必然陷落。因此,我家少主人心中所想的是,由西军前往东京救驾,晋军留在洛郡黄河渡头,兵半渡而击之阻挡金国西路军完颜宗翰一路三十万人马——你们意下如何?”
折可求与种师中惶然一惊,不约而同的惊诧的看向楚天涯,“金国西路军,三十万?”
“只多不少。”楚天涯云淡风清的微笑道,“原本,以金国铁骑的一贯战法,他们早该追上我们一顿痛宰了。但是楚某临走之时,留了一点东西给宗翰,因此,他才未能追击得上。不过宗翰毕竟不是泛泛之辈,早晚,他将南下直抵中原。如果不在黄河沿渡将他阻拦,中原必失。”
折可求与种师中面面相觑,倒吸凉气——完颜宗翰三十万人马,居然没摸到楚天涯一片衣角?……这小子,是邪乎!
“不如就请二位经略来做个选择。”何伯那双洞悉人心的老眼蓦然闪过一抹厉芒,不动声色笑眯眯的道,“或在黄河沿渡阻拦宗翰,或去东京勤王,二者选一。二位选了,余下的便给我家少主人来承担。”
“嗯,老爷子英明,如此甚好。”楚天涯微笑道,“休要让天下人笑我楚某人,喧宾夺主。”
折可求与种师中心中不约而同的苦笑:这他娘的还有什么可选的?凭我们这十万西军,能对付得了即将南下的三十万宗翰大军么?去东京勤王,至少那里还有个朝廷、有各路勤王之师相互帮衬;再不济,就算要逃亡也能跟着官家一起跑……留在洛郡等着和宗翰死磕,那就真是退无可退、只剩死战一途了!
“勤王救驾,乃是西军天职!”折可求与种师中互递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的正色抱拳,“我等即刻挥师东进!就请上将军,为我后援!”
“君子一言——”楚天涯伸出拳头。
“驷马难追!”种师中与折可求挥拳撞了上去。
一旁的何伯笑得像一只奸计得逞的老狐狸,焦文通等人大吁一口气,心中暗笑:主公与老爷子只消三言两语,就把十万西军哄得乖乖去东京卖命,不在洛阳与我相争了!这一老一少简直太坏了,真就恰似一狼一狈啊!
第254章 家国之念
西军十万众,旌旗飞扬车马滚滚,向东京进发了。
楚天涯与他的十万晋军弟兄和无数逃难的河东百姓们一起,“成功”的留在了洛阳。
如果非要用几个字来形容洛阳,楚天涯现在的只能想到这八个字——华夏圣域,牡丹花都。
前者是洛阳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后者,是他踏入洛阳郡城之后的第一感觉。
有宋一代,社会风气是以温婉闲适为主。曾在前唐时期深受关陇军事门阀影响因而胡风劲烈的洛阳关中之地,如今已是成为大宋天下闻名睱迩的一处,杨柳依依花团锦簇的消谴圣地。这里有无数的塔楼宫阙与古景名胜,再加上洛水风流诗文华丽,好端端的一块帝王基业变成了阴柔温婉的“牡丹花都”。
楚天涯的到来,就如同是一个粗莽奔放的野汉子闯进了一个只住妇人阴盛阳衰的四合院。有人惶恐不安,有人咬牙切齿,也有人欢欣鼓舞拍额相庆。
洛阳旧有的生活情调与一切格局,瞬间全部被打乱。
洛阳原有的郡守、将校等一干官将,全部失势。当初孟德一怒之下攻下虎牢关,若非是为了安抚人心,这些人一个都留不下,全部要死。
要不说兄弟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很多人想不通,孟德敢于“强行攻关”无异于是在得罪洛阳的所有人,包括这里的一切贵族仕人与旧势力,杀了不少,抓捕下狱的更多。楚天涯进入洛阳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抓的这些人都给放了,并逐一叫到面前来安抚——九死一生的这些人哪有不感激涕零的?
楚天涯还给了他们顺手人情,这些人当中原来有官职的,依旧给个闲散职务让他们挂着;是将校的依旧收入军中给予同等官职,并采取自愿的原则并不强迫。至于其他的一些土豪门阀与知名的仕人豪绅全部一一安抚,并承诺对他们的生命财产提供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