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丹眼皮动了一下, 接着她害怕道:“哥哥, 咱们林府竟是有妖吗?”她紧张兮兮往周遭看着, 双手抓住林玉成的袖袍, 声音已然起了哭腔:“哥哥, 我怕……”
林玉成被楚楚可怜的美人儿喊得心都要化了, 这么个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妹妹, 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只有他。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可怜兮兮的像只小鹿, 单纯无辜,又格外的勾人,林玉成下意识的应着:“哪有什么妖?咱们林府干干净净的!”
书丹拍了拍胸口, 仿佛放了心一般:“那为什么那僧人说咱们林府有妖?”
林玉成一愣, 心里想着林府确实不干净,两个小妾和一个丫鬟相继病倒, 而这病也病得古怪, 大夫都摇头说是让人准备后事, 而倒下的人从前多多少少与杨心有龃龉……
他正想着, 只听那妹妹突然一笑:“定然是来化缘的僧人, 若是得道高僧, 必是被供奉在庙宇待人去请,怎会自行说什么胡话来除妖?哥哥,想必那僧人此时是饿了, 咱们赏些吃食与他, 哥哥说好不好?”
当然不是什么化缘的僧人,恐怕是个有真本事的,书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威胁。
林玉成笑了起来:“好,宝儿真是心地善良,哥哥这就让人打发他走。”
那管家得了令去赏食打发,片刻后又回来,他看了眼书丹,而后附在林玉成的耳畔小声说话。
书丹眼睛一眯,她看见林玉成双目微睁,她耳朵灵敏,听见管家压低声音——
“那僧人说,林府阴气大盛,东南方有厉鬼作祟,又夹杂着妖气……”
东南方乃是暴毙的杨夫人的别院,这僧人在外头都能断定方位,这可不是装神弄鬼的讨食和尚能办到的,此人恐怕是世外高人!
林玉成眉头紧蹙,突然朝她笑了一下:“宝儿,那僧人说想进来看看,咱们林府干干净净,但是来看看防范于未然也未尝不可。”
书丹退了两步,弱弱地说了句:“宝儿怕极了那些神神怪怪,不想见那僧人。”
林玉成觉得这个妹妹可爱极了,他弯起了眼睛:“又不要你主持家事,你乖乖待在院子里便是,我让婆子给你准备些点心,有丫鬟陪你玩耍,那和尚算是外男,你是个姑娘家,本就不便见客。”
林玉成安置好书丹,立刻去请那和尚。
书丹进了院子把门一关,立马寻着地方摸进了杨心的院子里。
那杨心还在院子里重复上演着死亡的动作,看见书丹突然进了,也吓了一跳!
“快快!你躲进我盒子里,有个和尚要来了!这和尚肯定有点道行,恐怕对你不妙!”
杨心一听,立刻怨气大盛,厉声哭了起来:“这贱人居然还想除了我令我魂飞魄散!我不曾害过什么人!已是憋屈至此,他是要我生生世世不得好……”
还没等她说完,书丹一巴掌把她打晕了,莉莉丝赶紧把她收进盒子里,这家伙还哭哭哭,越哭越阴气重越让人发现。就算杨心被法师收了,也消弭不了妖狐的果报,这样的鬼魂还并未作恶,得渡。
林府里那些病得离奇的人也不是杨心所为,是有人借着她的名义要害人。
要是杨心死了,妖狐的业果会更恶。
书丹把杨心放在莉莉丝的盒子里,然后又快速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把房门关紧,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妖气。
她身上的妖气淡薄,老树的功德把她盖得严实,她若不故意透露,少有人能发现她是妖。
外头那僧人的威胁相隔这么远她隐隐约约已然感知,此人必然是个法力高深的得道高僧,本事了得,不得不防。
书丹对那什么收妖的和尚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准备好了一切,就自顾自的在院子里喂鱼,她这地方没什么稀奇,就算是得道高僧,能透过她功德的金光探出她的妖气吗?
秋日的风有些凉,池子里的金莲渐渐开败,躲在莲叶下艳色的锦鲤冒出个头抢食,风拂着水纹映射着日头金光,一瞬间掀起了双鬓的细发,院门的声响让她下意识的沿着声音转头看去——
一袭素衣的僧人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了门,冰灰色的丹凤眼直直看了过来,他一手执起法杖,一手稽首唱经。
“阿弥陀佛。”
轻声梵语往虚空沿着风的轨迹,夹杂着无比霸道高深的佛法席卷而来,宛如有狂风顷刻间朝她扑来,她柔顺的长发瞬间被掀起,红衣长袍满袖灌风,头上新戴的步摇掉在了地上——
“咚。”
尘埃微小的起舞,书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她按捺着体内被佛法激得翻滚的妖力。
年轻的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躬身捡起了那步摇递给书丹,他身后跟着的是林玉成。
书丹缓过了气力,她不接那步摇,只躲在林玉成身后,声音又小又濡:“哥哥,怎的有外男进了宝儿的院子?这是何人?”
那僧人把步摇放进袖袍里,他双手合稽,低眉轻呢:“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安尘,见过女施主,愿女施主安好。”
书丹盯住他,却对林玉成说:“哥哥,安尘法师为何一直看我?”
林玉成皱着眉头看那法师,心中不悦:“大师说舍妹院中有古怪,可是探出了什么古怪?”
安尘直直看着书丹,轻声言语:“姑娘身上隐隐约约有妖鬼之气,却又覆有功德金光,着实古怪。”
书丹心中一怔,这和尚到底什么来头?透过看得到功德金光,又看得出妖鬼之气?妖气就算了,那杨心可是躺在莉莉丝的盒子里,几乎是完全隔绝,这和尚到底是瞎编还是真的看出了?
书丹挑了挑眉,对着那和尚突然一笑,她从林玉成身后出来,朝他走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娇声开口:“法师大人,您瞧出了这古怪的源头了么?若是有何害处,可帮我除一除?”
年轻的法师突然退了一步,低声默念了一段梵语,他皱着眉闭上双眼,声音依旧是冷淡而平稳:“施主恐为妖邪所侵,贫僧需多日施法才可祛除妖邪。”
一旁的林玉成也惊了一跳,他面色难看:“可是与我那死了的夫人有关?莫不是她阴魂不散……”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书丹突然哭了起来:“兄长您说什么呢……该不会是我那杨嫂子……”
少女的哭声娇娇濡濡像是细腻的雨,一段一段的歇了又续,续了又停,年轻的法师双目紧闭,手中的念珠转得飞快,静心的梵语从他轻抿的双唇吐出,耳边却依旧无法遏制的听见周遭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妖邪的魔咒,专门扰得人心神不宁。
他双目突然睁开,望见的是林家的家主垂眼轻声安慰美丽的少女,少女白皙的手紧紧抓男人的袖袍,神态言语中满是信任,孺慕之情从眼波里漫开。
温文尔雅的男人灵魂已被罪孽腐蚀得千疮百孔,隐藏在皮囊之下的是令人作呕的无尽的邪念——
他的眼睛看着绝美的少女,一半痴迷一半淫.邪,这绝对不是兄长的眼神。
安尘手中的念珠转得飞快,他盯着那位一身红衣的姑娘,看着她低声哭泣,轻声细语,她的皮囊简直是天下最高深的术法,几乎破了红颜枯骨的佛术,眼波流转间、低声娇语中氤氲着浑然天成的魅惑之术——这是一只妖狐!
他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本质,但随后又生出了疑虑,她的灵魂纯净无比,浑身的因果干干净净,身上又沾渗着混着佛意的万世功德,若是修炼得道,必将成仙。
人有好坏,妖有善恶,在他眼里人与妖并无区别,有的只是善恶,有的只是被破坏的天道平衡。
他在替天行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
这只妖到底有什么目的?
安尘并不想除她,他手中的佛珠不断转动,功德铸就的佛心跳动的节奏变得奇怪,他寻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命盘的线妄想探知这变动的由头。
无果。
世上登神的命师也观不清自身的命理,菩提树下苦修的年轻僧人也只能窥探因果的冰山一角。
就像有某种奇异的预兆,功德加身的年轻法师仿佛看见了自己命运的轨迹被骤然改写,年迈的师父谆谆教诲犹在耳畔,登神的命师批命的白纸一瞬间燃起了火——
“生而佛体,命当远离尘孽,普度众生。”
灰烬在虚空里被风掀起,消散在广辽的天地里。
而安尘的眼睛只看着她。
与他消弭过的无数罪孽无异,他时常追根究底,他想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个林府古怪极了,鬼气森森,却并无厉鬼,干干净净的妖狐身上却残留着鬼气。温文尔雅的林老爷身上恶果累累,整个府里邪气横生。
“贫僧可否在贵府叨扰些时日?贵府妖邪重重,若要除净,非一日之功可成。”
林玉成皱起了眉头,他并不喜欢这和尚,他觉得这个和尚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的往书丹身上瞥,表面上风轻云淡,也不知内心是什么,说不定是个好色的假和尚。
他正想回绝,外出来的管家突然急急忙忙拿着帖子过来,林玉成低头一看,竟然是太守的帖子!
他翻开一看,惊了一跳,这个衣着平平无奇的和尚居然是几年前封为圣僧的国师!相传国师出生便漫天佛光,金莲开遍,天下妖魔尽数跪伏发抖!
他生来带万世功德,佛光由其普照,乃是普通人不曾窥见的、修行者口耳相传的佛修第一人!
心如磐石,身如金刚,妖邪不侵,出手则鬼怪尽伏!
林玉成连忙跪拜:“大师慈悲为怀!方才多有得罪,请大师见谅,大师能为我林府安危着想,乃是我林玉成几世修来的福气,大师若不嫌弃,尽管住下!我林府全部仰仗大师!”
一旁的书丹目瞪口呆,她没看见那什么帖子,不知道这“大师”是谁,但是林玉成这变脸的速度实在是精彩极了。
而且这和尚本事了得,他肯定是看出了她原形,他住在林府,说不定就是找个机会把她弄死!
看来得早做打算,要是不能硬碰,先得避其锋芒,躲一阵子再说。
……
书丹还没想好到底是走是留,当天晚上安尘已经在她院子里等她。
书丹想趁着夜色去杨心的屋子一趟,看有什么漏下的把柄,她的脚步轻盈,往长廊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吓了一跳。
灯火阑珊之地,年轻的僧人安静地看着她,肩上秋露深重,他等了许久。
书丹深吸了一口气,她暗暗防备,却并不先出声。
“六百年的妖狐。”
冗长的沉默后,他终于开了口。
书丹知道避无可避,她随意笑了笑:“是呀,法师大人功力深厚,更深露重,您是来奴家院子里除妖的吗?”
夜里的美人言笑晏晏,眼波流转,像是天上的星辰,像是湖水里的涟漪,飘飘绕绕总是动人心弦,年轻的法师再次默念梵语,片刻后才平静出声:“敢问姑娘目的为何?”
书丹眼尾一挑,看来有戏,这和尚法力高深,但并不是那些个见到妖魔就要喊打喊杀之人。
她突然叹了口气,转过身怔怔盯着那金莲出神,像是要与满身佛光的僧人彻夜长谈,宛如在回忆遥远的记忆:“我是来报恩的。”
“林府的老爷爷林玉成曾有一世与我有恩,那时我刚开灵智,还是白狐之身,我掉进猎户的陷阱里,林老爷将我救出。大人乃是佛修,自知因果,山中无日月,一修几百年,我再出世已是物是人非,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安尘的眼皮跳了一下,夜风下的美人的声音轻轻袅袅,还在继续:“我本想服侍他一生一世,但奈何他早已妻妾成群,便想着许是可换个方式待在他身边,林老爷也是个苦命人,林家遭了大难,几乎灭了全族,恰巧我路过,救了他幼妹,他幼妹身体虚弱,我养了她几年依旧无果,上个月已然病死,我便顶了她身份过来寻他,而后便是如此,你也见着了,我不曾有何目的,只想待在他身边,只想待他好……”
躺在莉莉丝盒子里的杨心边哭边笑:“我的妖狐的大仙!您编故事的手段和那林贱人有得一拼,当初我便是被他这张嘴骗得死心塌地,此人若不是个和尚,早晚要被您骗出情来……”
安尘手中转动的念珠不知何时早已停了下来,他眉头微皱,双唇轻抿。
良久后他才出声:“倘若他不如你所想的那般良善,乃是大凶大恶之人,你该如何?”
书丹闻言瞪着他凶道:“你这和尚是何目的?为何诽谤我恩人!?你说‘倘若’也不行!他待我极好,乃是天下最良善之人!我会以其妹之身伴他一生,若是他不好……若是他不好……”书丹扶额掩面哭泣,“他若是不好我就回山里静心修行免得被九天玄雷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