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听后怔了许久, 宁樱打小养在她身边, 性子良善, 爱憎分明, 两姐妹不对付, 她心里认为宁静芸的不对多些, 宁樱年纪小, 不会主动和人交恶,定是宁静芸眼里流露出鄙视和疏离,宁樱才不愿和她亲近, 长幼有序,敬老爱幼,宁静芸为长姐没有顾及下边的妹妹, 姐妹两才闹得剑拔弩张。
吴妈妈见她面露沉吟, 识趣的没有多说,要把宁静芸从清宁侯府弄出来并非想得那般容易, 离开的时候毅然决然, 出了事儿, 还是要找黄氏帮忙, 吴妈妈想, 同样的事情,若是宁樱选择与人做妾, 不管遇着怎样的麻烦,宁樱都不会告诉黄氏让黄氏担心, 自己选择的路再苦再难也要自己走完, 宁樱心性坚韧,不会做出中途反悔,拖累家人的事情来。
她想得明白,却不敢拿这些话戳黄氏的心窝子,宁静芸自私贪婪在黄氏来看是老夫人故意为之,说来说去,少不得又要将事情引到十年前,吴妈妈不愿意再提及那些往事惹黄氏伤心。
宁伯瑾不在府里,三房的妾室安静下来,月姨娘整日往梧桐院跑,月姨娘的意思是宁伯瑾不在,她们要一团和气的过日子,不让宁伯瑾担心,说起宁伯瑾在外没个人伺候,月姨娘就忍不住哭,她进门后,宁伯瑾还没像这次这般出过远门,平日偶尔会夜不归家,好在人是在京城,月姨娘心里踏实,哪像眼下,离得远,出了事儿,宁伯瑾也不可能立刻回来。
念及此,月姨娘小心翼翼了很多,早晚都去梧桐院给黄氏请安,在宁伯瑾的一众姨娘中,月姨娘生得最好看,脑子却也是最单纯的,不怪黄氏对她好,人心险恶,有的人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扮猪吃老虎,而月姨娘却属于狐假虎威,看似恃宠而骄,实则脑子里没有多少算计。
当然,月姨娘在黄氏跟前伏低做小,在西厢房却又是个骄纵的,其他姨娘不敢得罪她。
宁樱的画作没有什么进展,花瓶的形状勾勒得有模有样,着色却始终不尽人意,赤橙黄绿青蓝紫,两色相混,能产生其他颜色,根据颜料比例不同,颜色有深浅之分,王娘子看她在这块上停滞不前,便侧重教她调色,每日描绘一种颜色,单纯的红色,在王娘子手中,能变换成各式各样的红,粉红,桃红,玫红,海棠红,紫红,橙红,暗红,以红黄蓝为原色,配置成不同的颜色。
王娘子不知从哪来弄来一叠画好的花瓣画,或舒展的,或打着卷的,或含苞待放的,王娘子一瓣一瓣着色,由浅入深,从花蕊到花瓣,一朵花,花瓣颜色都不尽相同,看得宁樱目瞪口呆,暗暗称奇,眼神锃亮得黑暗里的星星,王娘子失笑,“往后你也会这般厉害。”
门外汉看什么都觉得厉害,待自己会了才知不过尔尔。
得到王娘子的鼓励,宁樱愈发下足了功夫,常常坐在书桌前便是一两个时辰,胸前的衣襟,袖子常常染上墨渍,闻妈妈细心,从箱子里找了件灰色的织锦,替宁樱做了件围裙,让她画画的时候穿,以免弄脏衣衫。宁樱嘴上应得好好的,穿上嫌热,动作不利落,不到一个时辰就脱了不肯穿,在她整天捣鼓颜色时,宁静芸回来了,没有传出一点风声,还是吴妈妈过来找她,向她抱怨宁静芸不懂感激,宁樱才知,宁静芸回来有两天了,宁国忠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老夫人手里没人,丫鬟婆子不敢多嘴,老夫人还不清楚宁静芸回家的事儿。
“太太为了五小姐颇费了番心思,不惜自己去清宁侯府把人接回来,五小姐倒好,感谢的话没有一句不说,冷着脸,像太太欠了她似的,哎,还是我家樱娘懂事哦。”回京后,吴妈妈便没直呼过樱娘了,在庄子上的时候,不管是黄氏还是下边的管事都喊宁樱樱娘,那是蜀州的风俗,再者,树大招风,黄氏担心有人绑架拐卖宁樱,称樱娘的话亲切些。
宁樱忍俊不禁,宁静芸心思坏了,哪是一时半会纠正得过来的,她握着笔,低头捣鼓着调色盘上的颜色,她下手重,调出来的颜色多偏暗色,且看上去总觉得有点脏,不如王娘子调出来的颜色干净。
“娘是不是很难过?”黄氏掏心掏肺对宁静芸,结果换来宁静芸的冷漠,换作她,心里也不会好受。
吴妈妈盯着画册上的花儿,颜色是她没见过的,但绝对不是好看,敛了神,气呼呼道,“太太心里能不难受吗?夏季雨势凶猛,真有天打五雷轰的话,该让五小姐尝尝苦头才是。”
约莫是太过气愤了,吴妈妈不待宁樱说话便坐在宁樱身侧的凳子上,往回王娘子指导她时坐的地儿,说起黄氏如何把宁静芸从清宁侯府带出来的事儿。
程老夫人想和黄氏坦诚布公的聊聊,黄氏赴约时,从外边买了个身量和宁静芸差不多的女子,李代桃僵的法子将宁静芸从清宁侯府弄了出来,那个女子身染重病,活不过一个月了,黄氏给了她一笔银子,又答应待她死后会安置她的家人,女子才同意。
黄氏和宁静芸走出清宁侯府便听说程云润屋子着火了,这是黄氏和那个女子达成的协议。
宁静芸离家出走入侯府为妾,双方没有交换庚帖,宁静芸没有卖身给清宁侯府,出了清宁侯府的门,清宁侯府的人不敢拿宁静芸怎么样,尤其,大火烧死了人,是程云润的“姨娘”,和宁静芸则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和宁樱回忆当日的事儿不觉得有什么,然而当日,吴妈妈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去接的宁静芸,扶着她出门时生怕被清宁侯府的下人看出端倪,手心尽是汗,好在有惊无险,安安稳稳出了清宁侯府的门,坐上马车,她让车夫赶路的嗓音都是哑的,给吓着了。
结果,救出个白眼狼。
“妈妈你也别生气了,她这次吃了亏,往后不敢再闹事了,娘可说怎么安顿她?”宁府对外宣称宁静芸去蜀州养病去了,如今人在宁府,被外人发现,宁府的名声算是完了。
吴妈妈说道,“太太的意思是送五小姐出京,不过五小姐年纪大,寻思着给五小姐说门京外的亲事,这些日子,五小姐被关在落日院,是哪儿都去不了。”
早前老夫人给宁静芸的人全部被黄氏换掉了,如今落日院都是黄氏的人,想到前往昆州的苟志,宁静芸再嫁,身份估计还不如苟志呢。
人啊,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
宁樱的笔尖在紫红色的颜色堆里左右来回划了划,颜料铺子能买到颜料,可王娘子说那些颜料太过单一,自己调出来的颜色才知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熟悉了颜色,着色的进度才会提起来,她抬着眉,笔在白色颜料中蘸了下,回到调色盘上,吴妈妈凑上前,看紫红的颜色渐渐变浅,不由得称赞,“小姐真是厉害,这颜色老奴瞧着好。”
宁樱笑了笑,她调出来的颜色脏,衣衫上更是混着五颜六色,不像王娘子,话完一幅画,身上干干净净的,完全看不出她与一堆颜料打过交道。
吴妈妈不懂绘画,黄氏小时候也没学过,看宁樱画得专注,便老实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宁樱聊天。
宁静芸的亲事黄氏想得简单,办起来不好做,清宁侯府那边知晓宁静芸回来了,铁定会上门闹事,而京外的人家黄氏不了解,不敢贸然为宁静芸说亲,宁静芸的将来,不知会怎样呢。
阳光通过窗户洒落一地的炙热,吴妈妈看宁樱额头流了汗,问门口的丫鬟要了张团扇,站在宁樱身后给她扇风,宣纸上的花儿一瓣一瓣有了颜色,可瞧着分外触目惊心,看后只觉得沉闷,“奴婢瞧着这是牡丹吧?”
宁樱嘴角一抽,说起来,这算是她着色的第一幅画,初始小心翼翼不敢轻易上色,待浅色上完,心知这幅画是毁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趋势,反而大胆起来,花瓣皆是红色,不过是不知名的红,红得厚重,红得脏......
吴妈妈见宁樱不回答,又仔细看了两眼,花儿颜色厚重,其中一两片花瓣明显看得出颜料糊成一团,眨眼瞧着不错,仔细一看,这花怎么看怎么觉得......丑......
吴妈妈不忍心打击宁樱,强撑着笑脸赞扬道,“小姐,这花的形状和院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三爷回来见着了,一定会称赞的。”吴妈妈心里对宁伯瑾当年对黄氏落井下石仍然存着膈应,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宁伯瑾在字画上颇有天赋,比宁国忠还厉害,其中有宁伯瑾闲的原因,宁伯瑾自诩为文人墨士,多少有些寄情山水字画的的情操,宁伯瑾也不例外。
久而久之,提及这种附庸风雅的事儿,少不得就会想得到宁伯瑾的认可。
宁樱擦了擦额头的汗,扭头看向角落里的木盆,冰块融得差不多了,难怪她觉得热,宁国忠待她好,她院子里的冰块比荣溪园主屋的都多,要知道,老夫人最是怕热,屋里的冰块没有断过,今年,她屋里才是最清爽的。
不知老夫人心里怎么骂她呢。
吴妈妈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也瞧见了一盆的水,笑道,“难怪老奴觉得热,这就让金桂换冰块。”
宁樱笑着道谢,花儿全部着色完毕,剩下的是周围零零星星的绿叶,她试着自己捣鼓绿色,和吴妈妈说起画上的牡丹来,牡丹不是她画的,王娘子教她着色,若让她画花,不知拖到什么时候,拿出来的花儿都是已经画好的。
吴妈妈一怔,脑子转得快,当即安慰道,“小姐年纪小,慢慢来,往后就好了,老怒瞧着您也是厉害的了。”
宁樱知道吴妈妈是安慰她,眉开眼笑的点了点头,低头继续调色。
宁樱上色第一幅画要了八天,王娘子嘴上没有一丝嫌弃,指着颜色重的地方和宁樱说着色的道理,由浅入深,一层一层,慢慢来,作画最难的是沉寂下来,这些天她看着宁樱性子沉稳坚韧,倒是个静得下心的,虽说宁樱学画画的年纪有些大了,王娘子却是耐着性子慢慢和宁樱说,调色上有捷径,可王娘子希望宁樱自己琢磨,死记硬背再多,不动手示范都没用。
宁静芸回来的这些日子真的没踏出过落日院,偶尔黄氏会去看她,母女两说了什么宁樱全然不知,有了第一幅,第二幅画的时间缩短了,可惜并无长进,宁樱有些泄气,吴妈妈便常常来陪着宁樱,不时开口为她打气。
闹得宁樱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东西要天赋,她想她可能在作画上没有天赋否则,半个月过去,上色的花儿怎么还一朵两朵脏得很。
然而看王娘子孜孜不倦,她也不好打退堂鼓,每天仍然腾出大量的时间作画,渐渐,倒是琢磨出些门道,颜色都是一层一层叠加的,开头重了,添再多的白都无济于事,得先将白和红综合,转浅后与其他颜色混合,每两种颜色的混合都是一层不变的,想通了这点,她便开始记着,下次用的时候速度快很多......
时间流逝,在一场倾盆大雨后进入了六月,太阳炙热的烤着院子,跟蒸笼似的,热得人喘不过气,宁樱屋里凉快她便哪儿都不想去了,明日皇上随文武百官去避暑山庄,宁府也在随行之列,宁樱准备带金桂银桂,还有吴琅,吴琅是男子,山庄里有什么事儿的话可以让吴琅跑腿。
闻妈妈替她收拾衣衫,宁樱的衣服或多或少都有墨渍,闻妈妈准备替她叠几身新的衣衫,皇上避暑每年都是四十天,闻妈妈担心宁樱被人笑话,宁樱觉得没什么,让闻妈妈挑几身墨渍不明显的衣衫,去避暑山庄的那些夫人小姐没事儿喜欢凑一起聊聊天,她没什么朋友,不如在屋里作画,否则,断几天,作画的感觉就没了。
闻妈妈便给她收拾了三身弄脏的衣衫,提醒宁樱作画的时候穿,又准备了三身新衣服,出门参加宴会,不能让人看轻了。
宁国忠和老夫人年事已高,明日不去了,宁国忠觉得没什么,倒是老夫人脸拉得长,嚷着不舒服,想黄氏留下来侍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老夫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开口让黄氏留下,话说得委婉,宁国忠毫不客气的训斥了她两句,宁樱和谭慎衍定亲,三房前途大好,谭慎衍那人可是个护短的,宁国忠派人暗中查到些事儿,只怕谭慎衍早就打宁樱的主意了,老夫人得罪黄氏,传到避暑山庄,宁伯瑾那儿不好交代,谭慎衍心里也不痛快。
老夫人一脸悻悻,撇嘴道,“我年纪大了,你们一去就是四十天,我舍不得啊。”老夫人的心思她也想去,奈何宁国忠开口摆明了不去,她去的话像什么样子,老夫人一辈子没有去避暑山庄,往前是身份不够,如今是宁国忠不肯,心里别提多难受了,都说享子孙福,她是一点福没享到,还因为子孙的事情去祠堂面壁思过。
柳氏不开口,宁府有资格全是宁伯瑾的功劳,黄氏不去的话的确说不过去,她担心为黄氏说话,老夫人让她留下来,如此的话得不偿失,倒是秦氏快人快语道,“娘别想太多,您身子好着呢,我们去避暑山庄也好,府里的冰块您能随便用,在荣溪园也能避暑。”
这话明面上是安慰,暗地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宁成昭和刘府的亲事如今是没法子的事情了,秦氏可没忘记她好好的儿子怎么被老夫人坑了的事儿,能让老夫人不舒坦,她心里才觉得欢喜。
老夫人恶狠狠瞪秦氏一眼,秦氏不以为然,坐在边上,侧头和黄氏说话,避暑山庄的宅子是跟着官职品阶来的,宁伯瑾正三品的官职在朝堂不算低的,她们却是随行的家眷中最弱的了,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只有三品及其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带家眷,她没什么好嫌弃的,亏得没分家,分了家,这等好事就轮不到她们大房和二房了。
看秦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老夫人面色一沉,褶皱的眼角迸射出一抹戾气,秦氏心里可不怕,装作不懂道,“娘,您眼睛怎么了?别是真的不好了吧?”
老眼昏花可不是空穴来风的事儿,人上了年纪,眼神会渐渐涣散看不清东西,秦氏是拐着弯损老夫人年纪大呢。
是人没有不喜欢听甜言蜜语的,老夫人和宁国忠虽常常说自己年事已高,不过那是自嘲,换做别人则不成,尤其是女人,再大年纪都希望听人称赞一声保养得好,跟十八岁的姑娘没什么区别,虽说是诛心之语,却的确能哄得人开心。
秦氏偏偏不肯,宁成昭的亲事就是她心里梗着的刺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一辈子都会难受。
“好了,吃过饭回屋各自休息,出门在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分寸,丢了宁府的脸,对你们自己也没好处。”宁国忠拉着脸,声音掷地有声。
秦氏不敢招惹宁国忠,讪讪闭了嘴。
虽说是家宴,宁静芸却是不在的,黄氏打定主意不让宁静芸出门,什么事儿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心。
晚膳后,老夫人由佟妈妈扶着回屋休息,和宁国忠抱怨道,“你瞧着她们,如今是翅膀硬了,哪把我们放眼里?”她在府里作威作福的一辈子,谁都不敢忤逆她,如今,秦氏都敢当着面损她了,如何叫她咽得下这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该感谢说这话的是老二媳妇,而不是老三媳妇,否则你今日别想收场了。”宁国忠和老夫人做了一辈子夫妻,多少有些感情,只是因着府里子孙的事儿,夫妻情分磨灭不少,宁成昭的亲事秦氏不痛快,宁国忠何尝又高兴了?
宁伯瑾和宁伯庸出息他心里高兴,哪有不想跟着去,在往回的同僚面前炫耀一番?但是宁成昭的亲事的确不像话,他不想被人嘲笑成嫌贫爱富的祖父,为了刘府的银子,卖孙子的事都做得出来。
想到黄氏的性子,老夫人不以为然,回京后黄氏收敛多了,哪敢和她斗?但她不敢反驳宁国忠的话,毕竟,黄氏早年做的事儿还历历在目,佟妈妈在边上伺候老夫人洗漱,全当没听见两人的对话,宁国忠器重三房,老夫人能说什么?
“老三有今日,有礼部尚书的帮衬不假,但是没有老三媳妇年轻时的逼迫,老三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你好好想想吧。”宁伯瑾和黄氏成亲那会,两人感情好过一阵子,黄氏趁机逼着宁伯瑾看书,连棍子都用上了,打得宁伯瑾害怕,不敢对老夫人说话,老夫人沉不住气,主动问起来,宁伯瑾满腔委屈有了诉说的对象,老夫人气得满脸通红,渐渐,和黄氏对上了。
平心而论,当年得知黄氏打人,宁国忠也不高兴,他眼中,宁府将来靠大房撑着,通关系给宁伯瑾找个闲散的官当当就好,说出去有个名头,面子上过得去即可,京中好些大户人家都会这么做,而朝廷有许多官职也是因为这个而设的,故而,对老夫人和黄氏的关系,他睁只眼闭只眼。
没成想,宁伯瑾中了举人,有了眼下际遇。
只能说造化弄人。
老夫人轻哼了声,沉默不言,她如今算是明白了,三个儿媳都是不靠谱的,柳氏看似最孝顺,结果也是一头狼,想她手里的人全被柳氏剔除了还不敢发火,谁让宁国忠出手帮忙了,否则以柳氏的手段,不可能将她的手剔除得干干净净。
窝着火,老夫人也不诵经念佛了,躺在旁边凉席上,嘴里哼哼,“多拿些冰块来,要热死我是不是?”
宁国忠蹙着眉,语气不甚好,“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可有半分做老夫人的样子?余家就是这么教养你的?”
宁国忠骂人不喜欢连带背后的长辈,可老夫人这般举止,的确叫他怒了,“你若觉得热,自己掏钱买,府里每年的冰块只这么多,其他的自己想法子。”
话完,宁国忠不欲和老夫人待在一处,拂袖离去,老夫人立即红了眼眶,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宁国忠骂余家教养不好,余家的确比不上宁府,但是她嫁到宁府这么多年,里外操持,维持着自己贞静贤淑的名声,余家再不堪,没人把她和余家人相提并论,却不想,会从宁国忠嘴里听来这话。
佟妈妈听着一抽一抽的哭声,心下叹气,宁国忠看重三房,宁樱过的日子比府里几位少爷都好,老夫人和黄氏不对付,宁樱肯定帮黄氏,宁国忠哪会让老夫人得罪宁樱?
上前安慰道,“老夫人,您别生气,不管怎么说,您是宁府的老夫人,谁都越不过你去,老爷也是为了三爷的前程着想,家和万事兴,您啊,等着三爷为您挣个诰命回来吧。”
老夫人肩膀一耸一耸的,抹了抹眼角的泪,“我是不指望他了,你也瞧见他了,当日老爷有心让我从祠堂出来,他可什么都没说,若不是老大求情,我在祠堂不知受多少苦呢。”
佟妈妈无奈,祠堂阴暗潮湿不假,哪有老夫人说得那般恐怖,不过知道这会只能顺着老夫人的话说,慢慢道,“三爷最是孝顺了,老爷让您搬去祠堂那会他还向老爷求情,说您受不住,老爷没听,后来估计是见大爷开口他才没说的,老爷那人您也了解,要是大爷和三爷都求情的话,说不准还以为是您在他们跟前说了什么,愈发不喜,三爷不开口是对的。”
听着这话,老夫人才算好受了些,止了哭声,念叨起宁伯瑾的好来,三兄弟从小属宁伯瑾跟着她的时间最长,也最孝顺,她稍微表现得不高兴宁伯瑾就会想着法子逗自己开心,佟妈妈连连点头,不时附和两句。
宁樱和黄氏一道回三房,待见着黄氏朝落日院的方向走,她顿了顿,院中花草被太阳烤得奄奄一息,散着致命的热,宁樱额头起了细密的汗,后背的衣衫湿了,她擦了擦汗,朝黄氏道,“娘,我就不去看姐姐了,以免她心里不舒服。”
宁静芸亲事没有着落,而她和谭慎衍已经定下了,依着宁静芸的性子,酸言酸语少不了的,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收拾,她可不想去宁静芸跟前找不痛快。
黄氏没有强迫她,太阳沉下去了,然而空气中尽是残余的炎热,“早点休息,别起晚了。”
叮嘱完,黄氏拐弯入了落日院的拱门,步伐沉重。
落日院守门的是两个小厮,黄氏从她陪嫁的庄子上找来的,两人见着黄氏,弯腰见礼,小声禀报了这两日来院子打探的人,听完,黄氏眼神冷了下去,“你们守着,谁都不准进去,若谁要硬闯的话,打了人,算在我头上。”
清宁侯府可能会怀疑死在程云润院子的人,一时半会查不到,待查到的时候宁静芸已经离开京城嫁了人,清宁侯府的事儿和宁静芸无关了,只是,给宁静芸挑门亲事有难度,家世好的黄氏没有考虑过,宁静芸婚前失贞,让宁静芸嫁去那种人家,黄氏自己都觉得没脸,可家世不好的,她又担心以宁静芸的性子会闹事,对方压制不住宁静芸。
从清宁侯府回来,宁静芸还算安分,黄氏知道,宁静芸怕清宁侯府的人找上门来,有求于她不敢闹,嫁了人就不一样了,宁静芸喜欢荣华富贵,对方家世低,日子久了,宁静芸肯定受不住,说不准还会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心里装着事儿,不知不觉到了门口,宁静芸靠在玲珑窗的美人榻上,一身杏色的薄衫,身段凹凸有致,举着手,露出小截白皙的肌肤,黄色的书皮在她双手间颜色都变得黯淡无光,书是宁静芸想看的,黄氏依着她的话叫人从书阁找来的,若她能一直这般安静沉稳就好了,黄氏如是想。
“看什么呢?”书盖住了宁静芸的脑袋,黄氏走进去,在她旁边的茶几上坐下,但看宁静芸吓了一跳,手从她手中滑落又被她快速抓了回去,黄氏软了声音,“明日我们要离京,你有什么事儿可以让丫鬟去梧桐院找吴妈妈,她知道怎么做。”
吴妈妈对宁静芸不似对宁樱,不会百般顺着,这也是黄氏留下吴妈妈的原因,宁静芸的性子,多顺着她几次又该得意上天了,吴妈妈在府里,偶尔忤逆她,叫她认清眼前的形势是件好事。
宁静芸收了书,搭在自己腰上,举手投足间带着妩媚与风情,是往前没有的,黄氏心知是宁静芸做妾的缘故,没有多说。
“我不能去吗?我保证不会给您惹事的。”宁静芸坐起身,眉目殷切的望着黄氏,能去避暑山庄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她不想认输,凭借她的脸蛋,再找门亲事轻而易举,何况,伺候程云润的这些日子,她多少清楚男子的性子,顺着他们的毛捋,没有自己达不到的目的。
黄氏拧了拧眉,脸色一沉,宁静芸这般说便是还没死心的意思,她对宁静芸真的太过失望,冷声道,“你在府里,待我替你找门合适的亲事就嫁过去吧,你不答应也成,我和你祖父商量好了,你还想攀那高枝的话就把你送去家庙,给人做妾是什么下场你该领会过了,待清宁侯府查出你没死,事情没完你自己好生想想,我给你三条路,要么嫁给我为你选的人,要么回清宁侯府给程云润做妾,要么去家庙。”
宁静芸眼角一红,两滴晶莹的泪便落了下来,梨花带雨的望着黄氏,质问道,“您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美人哭泣,如雨中战栗的蔷薇花,可怜得惹人疼惜,黄氏不为所动,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你做的事儿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你学问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有数,我是你的母亲不假,然而你过得好与不好和我没多大的关系,你过得好不能让我也过得好,你过得不好同样不能连累我过得不好,顶多出门被别人指点说面硬心冷,然而京城上上下下,哪一个当母亲的不都是面硬心冷的?你嫁出去的姑母你也了解,在你祖母眼里,她可比得过你大伯和父亲?你聪慧,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
宁静芸面色惨白,红润的脸上血色全无,眼眶里还蓄着水,愈发显得楚楚动人,黄氏却看得有些生气,宁静芸的神态哪有半分端庄稳重,不认识的人瞧见了,还以为宁静芸是个勾.引人的狐媚子呢。
宁樱也会撒娇,蹭着你的胳膊,嘴里叽叽喳喳,露出的尽是小女儿的神态,和宁静芸的妩媚完全不同,黄氏不想拿两个女儿比较,可总不自主的会这样像,她心里也奇怪,宁静芸长在老夫人膝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宁樱在庄子上,大字不识一个,可两人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是宁樱更像大家闺秀,而宁静芸像乡野妖妇,截然不同。
宁静芸缓和许久,委曲求全的点了点头,她想哭,想大声冲黄氏吼,若当年,黄氏没有抛下她,她便不会在府里举步维艰,不会任由老夫人给她灌输权势的思想,不会一门心思想嫁给高门权贵,她或许会是个随遇而安,处之淡然,什么都云淡风轻的小姐,不会被富贵迷了眼。
可惜,没有如果,她就是那个被抛下的那个人,爹不疼娘不爱,她动了动唇,强忍着憋回了泪,哽咽道,“我明白了,天色已晚,您明日要早起,就不留你了。”
有的东西她一辈子都不会拥有,从黄氏甩开她的手抱着宁樱踏出宁府的门的时候,黄氏说得对,这世上,除了自己爱自己,永远都不要指望上别人。她站起身,忽然就想明白了,想到自己早前做的事儿,只觉得荒唐无比。
黄氏心口酸涩,眼角偷偷掉了两滴泪,背过身,深吸两口气,起身回了,她不能纵容宁静芸下去了,再闹出事,她不见得能力挽狂澜。只是,看到宁静芸不吭声,她也不会不自主的想到十年前,若她带走的是宁静芸,这时候的宁静芸,会不会如宁樱那般懂事孝顺?
这个答案,黄氏不敢深究,心底蔓延的愧疚无奈叫她喘不上气来,秋水看她精神不好,扶着她往外边走,“听翠云说五小姐这些日子哪儿也没去,就在屋里看书,您别太担心了。”
黄氏摇摇头,她心里迟疑了,“秋水,你说,如了她的意思,她会不会就不恨我了?”宁静芸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她的恨意有多深她感觉得到,宁静芸想嫁给高门,她不若如了她的意思,这一刻,她甚至想到让宁静芸嫁入青岩侯府算了,宁樱和谭慎衍成亲,有他们护着,宁静芸在侯府掀不起风浪来。
秋水知道黄氏是走入死胡同了,扶着她慢慢往外走,看向甬道一侧的花草,道,“太太您瞧瞧哪些花儿,被太阳晒得失了娇艳欲滴的形态,可离了太阳,她们便开不出灿烂的花儿.......”
听出秋水是在安慰自己,对宁静芸来说,她便是毒辣的太阳吧,“算了,走吧。”
去避暑山庄的队伍庞大,宁府的马车排在最末,身后是随行的士兵,声音嘈杂,宁樱坐在软垫上被吵得晕头转向,宁静彤和她一辆马车,三房的庶子庶女多,宁樱不乐意和她们一块,宁静兰有心巴结她也被她撵走了。
竹姨娘身染怪病,全身起红疹子,张大夫说会传染,黄氏做主将其送去庄子了,宁静兰没了竹姨娘,宁成虎又住在书院,甚少回来,宁静兰急了,怕黄氏对付她,先到她跟前服软,宁樱却不是你讨好我我就要顺着你的性子,没搭理宁静兰。
烈日炎炎,日头升到最高的时候,马车里的冰块全融了,热得人心烦意乱,热得宁樱提不起精神,宁静彤在边上也神色恹恹,但她去努力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外边。像今日的场面,月姨娘是没身份参加的,出门前月姨娘叮嘱她多见见世面,回去和她说。
宁静彤再乏倦,也不吭一声。
车帘掀开,吹来的风夹杂燥热,宁樱后悔了,这种天让她去避暑山庄,她宁肯窝在屋里,画画打发日子。
马车行驶得快,傍晚才到了避暑的庄子,坐了一天马车,再端庄高贵的夫人都有些狼狈,脸上的妆容补了一层又一层,宁樱未雨绸缪,料想会这样,并未让金桂在她脸上涂涂抹抹,这时倒是省事,不用窝在马车里装扮。
掀开帘子,一股清冷的风吹来,和京城的闷热不同,风里夹着山间的凉气,宁樱精神一震,宁静彤也小声拍手欢呼,“真凉快。”
避暑山庄坐落于群山中的一处山头,缓缓往上,依山而建,山涧有条小溪,水清澈,这会人多,盖住了溪水的声音,宁樱看柳氏站在一侧和边上引路的丫鬟说着什么,她望了过去,六部侍郎的家眷住在最外边的宅子,往里是官职品阶更高的官员,太后和皇上居住在最里的主院,那是宁樱没肖想过的地儿,她们住的在左边,穿过竹林走十来步就是了,傍晚凉风徐徐,竹叶沙沙作响,甚是有一番意境。
她们的马车在最后,皇上太后的马车径直往里边去了,算着时辰,最里的人该是到了,整个山庄建在群山萦绕的山顶上,往上还有更高的山,耸入云层,瞧着令人觉得害怕。
两进的宅子,男外女内,左侧开了侧门,她们出门不用经过外院,柳氏秦氏黄氏她们一人一间屋子,宁静芸和宁静彤一间,剩下的少爷小姐也是两人一间屋子,算下来还有空置的屋子,宁静兰抱怨挤在一起住麻烦,但是没人搭理她,房间多,留些出来总是好的,否则,会被人看做是骄奢淫逸,眼皮子浅。
屋子布置得新奇,西边的窗户能看到山下的情形,落日余晖中,远山近树皆罩了层淡淡的柔光,宁樱满足的喟叹声,趴在窗棂上,目光渐柔。
“你倒是选了个好地。”
窗户外,一身青色长袍的谭慎衍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捧不知哪儿来的花儿,和他冷硬的面庞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