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慎衍浑然不觉, 摊开手里的纸张, 强硬的塞给宁樱, 眼底含笑道, “祖父叫我给你看看。”
老侯爷看中宁樱, 问过他好几次宁樱何时去侯府, 宁静芸去清宁侯府的事儿对黄氏打击大, 宁樱孝顺,自然要陪着黄氏,谭慎衍对宁静芸的做法不予置评, 不牵扯宁樱,随宁静芸如何折腾,不管她有何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拉开桌前黄花梨木的凳子, 示意宁樱坐和他说说话。
宁樱低头瞅了眼手里的纸张, 峨眉轻蹙,待看清上边罗列的金银细软, 面色一红, 随手将纸张还给了谭慎衍, 耳根烫得厉害, 正了正神色, 说起正事来,“往后你别往宁府来了.......”
不待她说完, 便看谭慎衍变了脸色,墨色沉沉的凝视着她, 视线灼热, 宁樱抬眉,与之对视一眼,见他目光深邃,里有波涛暗涌,清冷的脸上积聚着薄薄怒气,她面色一怔,一时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有心仪的人了?”谭慎衍想不出其他宁樱会拒绝自己的原因,猜测是黄氏给宁樱物色的人当中有宁樱中意的了,所以她才会开口回绝自己,连着他给的纸她都不肯看。
宁樱啊了声,随即回过神来,盯着谭慎衍阴云密布的脸,忽然想笑,于是她掩着嘴,轻笑出了声,谭慎衍看她笑得开怀,呆滞的双眸笑出了水花,一颗心愈发沉到了谷底,握着从老侯爷那讨来的纸,额头青筋直跳,待他发现谁在背后诱拐宁樱,定要那人死不足惜。
不待他将京中和宁樱适龄的男子筛选一遍,便听宁樱小声嘟哝道,“昨日窗户外有动静,我没敢开窗,你来宁府的事情估计被人发现了。”
这次,换谭慎衍沉默了,不过沉默虽沉默,紧绷的脸上渐渐舒缓开,原来不是他想的那般,挑着眉,拉着宁樱坐下,缓缓道,“怎么回事?”
宁樱将昨日发生的事儿说了遍,隔着窗户,她不知晓对方是男是女,让银桂出门偷偷打听,银桂回来说什么都没问到,宁樱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心里害怕,她和他私底下见面不合适宜,想了想,又道,“往后你有什么想和我说,可以来铺子找吴琅,请他转达我即可,宁府,万万不能来了。”
谭慎衍听了宁樱的话也慎重起来,他去宁府有福昌在后边望风,不可能被人发现,望着宁樱姣好的面庞,也知道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思忖道,“暂时不去了,我让福昌打听打听,往后你说话语速得快些,否则,我管不住想杀人。”
接下来他要准备聘礼,手里头事情多,抽不开身。
想到他方才的模样,宁樱又笑了起来,小声嘀咕了两句,谭慎衍凑过去,听得心花怒放,手挪到她耳垂,揉了两下,察觉她身子一僵,眸色一软,道“我醋劲大着,谁招惹你,我便不让他好过,为了我不残害无辜,你不准招惹他们。”
她容貌清丽,加之宁府的家境,待她出阁,上门提亲的人肯定多,他肯定是要想法子,早早将她定下的,光是想着有人觊觎她,他就受不了,更别说,还让宁樱和那些人见面了。
宁樱抬起白皙柔嫩的手推了推他,和他认识越深,越觉得他就是一无赖。
谭慎衍没继续逗她,摊开纸,让宁樱挑选她喜欢的,宁樱摇头,敛目搅着手里的帕子,“这是老侯爷辛辛苦苦积攒的,给我做什么。”
见她装作不懂,娇羞的脸如涂了腮红般红润,谭慎衍心情大好,“你不好意思的话,我琢磨着给你挑......”
“你别......”宁樱横了他一眼,视线扫过桌上的纸,纸是崭新的,中间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字迹工整干净,该是专程请人誊抄过一遍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与你说过,暂时没有说亲的打算,过两年再说吧。”
谭慎衍置若罔闻,目光在纸上罗列的名字上逡巡起来,“三夫人准备给你议亲了,遇着合适的男子,三夫人少不得常常在你耳边念叨,对方一不务正业的纨绔也能吹成前程似锦的俊美少年,我是担心你被骗了。”
宁樱撇嘴,黄氏聪明着呢,哪会被人蒙蔽?抿唇不言,在这件事上甚是坚持,她要留在黄氏身边多尽几年孝,她嫁了人,黄氏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她心下不忍,而且,她才十三岁,不想过早嫁人。
谭慎衍看她油盐不进,心下烦躁,收了纸,说起了其他,宁樱态度这才好转了些。
聊了一会儿,估摸着黄氏该过来接她了,怕黄氏察觉出什么开口撵谭慎衍走。
谭慎衍心有算计,嘴上应得爽快,离开时却说要去前边铺子瞧瞧,人是他找来的,担心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宁樱拦不住,只得由着他去了,谁知,他刚转去前边铺子,外边吴琅敲门说黄氏来了,她身下一紧,朝谭慎衍刚离去的方向瞅了眼,低头快速整理自己的妆容,哪怕她和谭慎衍没什么,心里也莫名发虚。
宁静芸暗中和礼部少爷往来的事情成了黄氏心底梗着的一根刺,若发现她和谭慎衍有什么,黄氏估计更承受不了,朝吴琅招手,示意他去前边让谭慎衍从前门离开,自己起身缓缓迎了出去。
推开门,黄氏刚从马车上下来,宁樱软软喊了声娘,上前扶着黄氏,道,“娘不用下来,我也准备回了,父亲和娘说了什么?”
黄氏盯着铺子,方才绕过前边铺子她瞧过了,修葺一新的门面刷了层漆,新灿灿的,后边院子还没开始整理,她往前走了两步,叹气道,“你姐姐处境艰难,你父亲问我想法子。”
与人为妾的,哪能和当正妻的比,不能出门参加宴会,整日拘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宁伯瑾说的是清宁侯府的下人拿着宁静芸的银票去钱庄换钱,兑换银票需要自己的信物,那个丫鬟手里没有信物,钱庄没有兑给她银子,钱庄的人担心其中有事儿,查到银票是宁府的,找宁伯瑾询问,宁伯瑾才知宁静芸在清宁侯府过得不尽人意。
黄氏不欲和宁樱多说,耐不住宁樱一脸好奇担忧,心思一转,没有瞒她,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宁樱不小了,有的事儿该和她分析清楚利害关系,让她心里有个底线在。
和宁樱想的差不多,做妾的,凡事都要看上边主母的脸色行事,宁静芸或许有几分能耐讨得侯老夫人欢心,可侯老夫人再怎么对她好也不可能把她当作程云润正经的妻子,那个拿了宁静芸银票去钱庄兑换的,要么是侯夫人陈氏身边的人,要么是老夫人身边的人。
说着话,不知不觉陪着黄氏进了屋子,坐下后,宁樱才觉得不对味,目光闪烁的看向通往前边的帘子,她忘记了一茬,金桂银桂也在前边,若是叫二人见着谭慎衍,作何感想?
黄氏见她频频盯着帘子瞧,黄氏仔细打量几眼,提醒道,“往后做茶水铺子,这帘子可得换了,灰蒙蒙的,瞧着有些脏,来这地段逛的都是些有点身份的人,别叫人家在这种事情上挑出刺儿来,娘的库房有一座插屏,将帘子换成门,再在外边放一扇插屏,干净清爽,才留得住客人。”
宁樱咧着嘴笑,不和黄氏辩驳,怕黄氏来了心思,要去前边铺子,碰着谭慎衍那就糟了。
黄氏又看向屋子,让宁樱需要什么去她库房挑,别花钱买,宁樱连连点头,心里只打鼓,走神间,金桂银桂挑开帘子进来,后边跟着吴琅,宁樱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从金桂银桂耳朵里听来不该听的,眼神瞥向身后的吴琅,眼神询问他,奈何吴琅低着头,并不看她,宁樱急得面色微变,掩面轻轻咳嗽两声,试图吸引吴琅注意。
可是,吴琅低着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宁樱愈发着急……
金桂走到桌前,屈膝施礼,银桂站在她跟前,二人动作一致,黄氏瞧着两人还算满意,出声道,“免礼吧,前边收拾得怎么样了?”
宁樱脸色一白,她没听到外边有任何动静,谭慎衍该还在,黄氏去的话,两人遇着了,她如何解释?思绪万千,又惧又怕,恨不能踹谭慎衍两脚,他肯定是故意的,想让黄氏发现她们的关系,然而逼着她嫁给他,想到这,宁樱气得脸都红了。
“前边匠人在涂抹墙,地上摆着做桌椅的木头,乱糟糟的,再有十来日的样子就收拾出来了。”吴琅站在金桂身后,缓缓出声解释。
黄氏想想,便打消了去前边的心思,坐了会儿,叫上宁樱回了,宁樱听了这句才松了口气,和黄氏坐上马车,悬着的心落到实处,继续和黄氏说起宁静芸的事情来,程云润上辈子娶的荣华侯府的嫡女常敏舒,荣华侯府是长公主的夫家,而常敏舒是长公主的长女,出了名的骄纵蛮横不讲理,上辈子程云润和宁静芸退亲后,亲事上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好在程云润会花言巧语,迷得常敏舒晕头转向,自己向长公主提出嫁入清宁侯府。
清宁侯府喜不自胜,双方很快交换了更贴,亲事却办得低调,当时得知程云润和常敏舒成亲她心里还疑惑过,像常敏舒那样女子怎甘心嫁给程云润那样的男子,后来才知,常敏舒并非长公主亲生,当年,长公主怀有生孕,请高僧算命,高僧说她肚子里的孩子福气太过,恐凶多吉少,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皇上对这个妹妹照拂有加,才会赠与常家荣华侯府的称号,长公主没想过有朝一日,这种圣恩眷顾的福气会殃及她肚子的孩子,悲戚之余,到处寻求化解之法,后不知怎么,就抱养了一个孩子养在膝下,当嫡长女似的养着,呵护有加,而众人忌惮长公主和荣华侯府的势力,不敢乱嚼舌根,养成了常敏舒嚣张跋扈的性子。
不过算算,这会的程云润还不认识常敏舒,自然不可能让常敏舒非他不嫁,何况落下残疾的程云润,也不可能有能耐叫常敏舒对他高看一眼,暂时,程云润的亲事是没有着落的。
黄氏心里不是滋味,宁静芸的处境,她想帮忙也是没法了,因着退亲和程云润消失的事儿,宁府和清宁侯府算是撕破脸了,两家并无往来,何况宁静芸自己选了清宁侯府,她能做什么?叹息的望着小女儿娇丽的容颜,手顺了顺她发髻上的簪花,再三告诫道,“樱娘要记着,有朝一日遇着喜欢的男子,不可莽撞,他喜欢你的话,自然会三书六聘上门求娶你,那种只在私底下花言巧语的男子,不值得托付终生。”
嘴里只有儿女情长的男子肩上没有担当,喜欢一个人,不会叫人有机会坏她的名声,像宁静芸和礼部大少爷,名不正言不顺两人不可能有结果,而宁静芸和程云润,更是糊涂至极。
宁樱靠在黄氏肩头,点了点头,这也是她不想私底下过多和谭慎衍有接触的原因,不想伤了黄氏的心,让她觉得自己两个女儿都是不好的,她和宁静芸不同,不会为了自己算计的一点好处什么都不要了,她喜欢谭慎衍,可谭慎衍越不过黄氏去。
眼瞅着入夏,街道上的行人衣衫单薄起来,日头偏高,人也少了许多,黄氏叮嘱宁樱不可晒太阳,晒黑了就不好看了。
宁樱哭笑不得,年年夏天黄氏管她最是严格,一白遮千丑不假,她的容貌哪怕黑些也是不差的,告诉黄氏,惹来黄氏打趣,“什么不差?你生得好看得好好保养着,晒黑了,娘都不认你。”
黄氏看来,她能黑,宁樱不能,黑了终究没有白的好,她想看女儿白里透红的模样,而非黑不溜秋的,担心宁樱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耳提面命一番才作罢。
回到府里已是晌午了,甬道上的下人少了许多,黄氏想着宁静芸的事儿,经过一处八角飞檐的亭子,听右侧假山旁两个丫鬟小声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黄氏停了下来,宁樱跟着顿住,侧着耳朵,听着句荣溪园,招手让金桂前去问问,金桂点头,大步走向蹲在假山旁捡碎石的二人,两个丫鬟见是黄氏和宁樱,面色大变,规矩的站起身施礼,小声的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金桂颔首,走向宁樱,躬身转达了两个丫鬟嘴里的话。
黄氏面上波澜不惊,挽着宁樱继续往前走,“你二伯母心里头有主见,我们就别掺和了。”老夫人想坐山观虎斗,如今火引到她自己身上,看她如何灭,她活着一日,便不会放过老夫人,害了她的大女儿,又妄图害她的小女儿,此仇不共戴天,她要老夫人今后的日子永不安生。
宁樱听黄氏的口气知她不准备搭理这事儿,想想也是,秦氏脑子不如柳氏灵光,泼辣起来却也是个狠的,当日砸宁伯信的那一下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好在没有伤着脸,宁伯信出门外人也看不出来。
至于柳氏,她管家,心思敏锐,不可能任由老夫人算计到她头上,对付老夫人是早晚的事儿,想到秦氏在明和老夫人吵,柳氏在暗处和老夫人斗,无形中,柳氏和秦氏又达成了一种默契,宁樱觉得好笑,亲昵的蹭了蹭黄氏手臂,“娘说得对,咱回去。”
宁国忠在,秦氏闹得再厉害也不能任由秦氏指着老夫人鼻子骂,不过,老夫人做的事儿瞒不住就是了,宁国忠头疼不已,暮色十分,宁伯瑾从外边回来,黄氏与他说了这事儿,宁伯瑾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怅然的盯着黄氏看了两眼,声音沉闷道,“父亲心里有主张,你别往前凑热闹。”
黄氏冷笑,拨弄着手里的算盘,“我凑热闹做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宁伯瑾一噎,温润如玉的脸胀得通红,老夫人做的事儿不对,可毕竟是生养他的亲娘,他不能多说什么,敛下目光,转移了话题,“小六不是想换个夫子吗?我找人问过了,倒是有几个合适的人选,你听听......”
黄氏在为宁樱准备嫁妆了,之前宁静芸留下的,她准备全给宁樱,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响,说道,“京里边的人我认识得不多,你觉得性子不错就请进府来,樱娘什么性子你也清楚,万不可挑个太过严厉的。”
说话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宁伯瑾心里有些许受伤,黄氏好似从未正眼瞧过他,他真的很不堪?“我清楚了,静芸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做,我寻思着还是把人接回来,哪怕清宁侯府不答应,我也不能让她待在那种地方作践自己。”
以前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把宁静芸接回来,他会好好教导她,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闻言,黄氏的手在算盘上停了下来,拨弄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宁伯信看向她手里的算盘,珠子摩得油亮亮的,一看就知黄氏常常用,他记得,十年前,她也常常拨弄算盘,她算得慢,不如现在这般轻松,熟能生巧,在庄子的十年,她没有自怨自艾,而是过得很好吧......
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只听黄氏道,“静芸性子倔,强行带回来,恐会教她心生怨恨,再等等吧,至于那个丫鬟,你可派人打听了?”
听她愿意和自己说话,宁伯瑾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点头道,“打听清楚了,是侯夫人身边的丫鬟,不过不是她偷来的银票,是静芸自己给她的,好像是她帮静芸办了一件事。”
黄氏蹙起了眉头,一百两的银票,宁静芸处境不好,出手还如此阔绰,想来让那丫鬟办的事情不简单,“那个丫鬟可说了什么事儿?”
宁伯瑾摇头,他让小厮装成清宁侯府的下人,遇着丫鬟兑换银票,装作要告到侯夫人跟前的模样,那丫鬟胆小,三言两语说了银票的来历,至于宁静芸为何要给她银票的事情却是没说,看黄氏目光带着鄙夷,宁伯瑾讪讪一笑,摸了摸自己鼻尖,“待会我让人再去一趟?”
“人也不是傻子,还会等着你,程世子可说亲了?”程云润腿有残疾,世子之位十之八九是保不住了,眼下清宁侯没递折子摘去程云润的世子之位,要么是没想起来,要么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毕竟上边有程老夫人压着,清宁侯不敢擅作主张。
宁伯瑾摇头,“早先程老夫人到处给程世子议亲,这会却是安静下来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黄氏神色一怔,猜测是宁静芸从中做了什么劝阻了程老夫人,对这个女儿,黄氏心头涌上浓浓的无奈,“她从小养在老夫人跟前,耳濡目染,多少有些本事......”一番话心情复杂,宁伯瑾识趣的住了嘴。
他清楚,黄氏说的实话,宁静芸有今日是老夫人没有教好,他当父亲的也责任重大。
这个话题不好,他又快速的转移了话题,说起宁樱的亲事来,早前一群好友中,有两位想和他结为亲家,宁伯瑾万万不敢答应,宁静芸的事儿他能稍微说句话,宁樱的事情他则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宁樱可是黄氏的命根子,他招惹不起,那些人一提,他毫不犹豫的就给回绝了,一则是宁樱的亲事他插不上话,二则,他那些朋友多是些不学无术之人,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哪能让宁樱嫁到他们那种人家。
黄氏语气淡了下来,“樱娘的亲事不着急。”亲事放出去有些日子了,薛府听到风声会有所行动的。
碰了钉子,宁伯瑾一脸悻悻,和黄氏待久了,心里对黄氏的惧怕少了些,可要真正消除不是三五日就能办到的,看黄氏重新拨弄手里的算盘,他陪着坐了会,听下人来说,宁国忠请他去荣溪园,宁国忠皱了皱眉,看向专心致志的黄氏,商量道,“你去不去?”
“我去做什么?帮老夫人求情吗?”黄氏轻笑声,不再搭理宁伯瑾,宁伯瑾心里不是滋味,回京后,黄氏毫不掩饰对老夫人的厌恶,宁伯瑾以前只当黄氏蛇蝎心肠,不懂孝顺,如今却不敢多说什么,老夫人做的事儿一件比一件糊涂,宁伯瑾都想不起来那个温柔体贴的娘亲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好似离他很远了似的。
秦氏和老夫人争吵无非是为了宁成昭的亲事,双方交换了更贴,又定下婚期,退亲是不太可能了,尤其,宁成昭还算不得官身就传出不好的名声,往后的前途也算没了。
宁伯瑾到的时候,宁伯庸也宁伯信也在,宁国忠让他们商量出个法子来,宁伯瑾明白,无非是怎么安置老夫人的事情,老夫人为着一己私欲,算计到子孙头上,这是宁国忠不能容忍的。
宁成昭是长孙,又中了进士,如果找个厉害点的岳家,往后为官也有人帮衬一把,如今娶了商人之女,传出去,宁成昭面上无光不说,刘家对他没什么助益。
宁伯瑾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儿子,宁国忠先问他,宁伯瑾低头,沉默半晌,小声道,“我听大哥的。”
如果他依然是早先那个胸无大志的宁三爷,他会帮老夫人说两句话,而如今,他在礼部为官,深谙妇人之仁会酿成怎样的大祸,求情的话他反而说不出来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能让老夫人的妇人之仁毁了整个宁府,不知为何,宁伯瑾又想起宁静芸来,心下不免觉得悲戚,老夫人从小宠溺他,凡事都由着他,他一度以为那是对的,黄氏进门逼着他看书,逼着他考取功名,他反抗过,在老夫人跟前抱怨过,此时才幡然醒悟,没有黄氏,他或许依然那是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的二世祖。
然而,那毕竟是从小待自己好的亲娘,宁伯瑾于心不忍,久久没听到宁伯庸开口,知晓宁伯庸和宁伯信是不想做这个恶人,他心下一狠,道,“娘年事已高,府里的事情都大嫂管着,这次娘算计成昭,约莫是手里还有人,爹将娘身边的人挑出来,让她安安静静的享晚年吧。”
老夫人没有人做不成这事儿,这点宁伯瑾还是看得出来的。
宁伯庸点了点头,“三弟说的对,娘年事已高,不宜多操心,往后就在荣溪园清清静静过日子吧。”
宁伯信没有异议,他对长子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这事儿,虽然是自己亲娘,心里多少不痛快,且回想老夫人所作所为,不免叫他寒心,为了和柳氏争夺一个掌家的权利就能把他们二房牵扯进来,往后若再遇着不称心的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来。
之后几日,府里换了好些人,宁樱冷眼瞧着,不置一词,宁国忠动手剔除老夫人身边的人,往后,老夫人手中的权势算是被架空了,真的掀不起风浪来了吧。
入夏后,天儿变得快,陡然炎热起来,晌午,满院的花草植被皆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用过午膳,宁樱躺在凉席上午歇,艳阳高照的天轰隆隆几个滚雷涌过,吓得宁樱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的望着骤变的天,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至,屋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电闪雷鸣,雨势滂沱,夹杂着呼啸的风,吹得窗户东摇西晃,宁樱叫了声金桂,约莫雨声大,掩盖住了她的声音,并未有人进屋,她放开嗓音,又喊了声,很快,银桂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上前服侍她穿衣道,“金桂去外边了,清宁侯府的人来了,金桂打听消息去了。”
黑沉沉的天,叫宁樱心里不安,吩咐银桂掌灯,自己穿鞋下地,这时,天空陡然一亮,触目惊心的闪电从树梢滑过,吓得宁樱后退跌坐在床沿上,“清宁侯府的人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不止清宁侯府,荣华侯府的长公主也来了。”风大,银桂好一会儿才将灯罩里的等点亮,然而饶是如此,窗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曳,不甚清明,银桂转过身,看宁樱脸色不太好,以为她是吓着了,“入夏后的第一场雨,雷声大,小姐别是吓着了,之后就好。”
宁樱回京后的第一个夏天,银桂以为蜀州和夏天和京城不同,宁樱不喜欢才会被吓着。
宁樱心跳得厉害,不待她反应过来,另一边,金桂匆匆走了进来,身上被雨水淋湿,发髻黏在额头,看上去颇为狼狈,“小姐,不好了,清宁侯夫人过来提亲来了。”
宁樱呼吸一滞,看金桂被雨水糊得不甚清秀的脸,已然明白了什么,双手泛白的拽着衣角,脸上血色全无,“像谁提亲。”
金桂站着没动,她浑身上下淌着水,站着的地面湿了一片,没再往里边走,“侯夫人中意您,有意让您嫁入清宁侯府。”
宁樱蹙了蹙眉,脸色发白,这时,窗外一阵雷鸣,狂风席卷而来,窗户啪的声关上,灯罩里的烛火熄灭,屋里,又暗了下来。
“也不知侯夫人哪儿不对劲,上门满嘴说您的好话,还请了长公主来说亲,三爷不在,老爷叫人请三夫人过去了。”金桂心里也以为薛墨和宁樱是良配,心里认定薛府的人会上门提亲,没想到,先来的是清宁侯府。
宁樱重重呼出一口气,因着外边交织的电闪雷鸣,心神有些乱了,这会窗户关了,隔绝了外边的雨,认真思索起来,陈氏打什么主意她不知道,黄氏是铁定不会答应的,程云润毁了宁静芸,黄氏对程云润恨之入骨也不为过,哪会同意她嫁给程云润,姐妹共侍一夫,传出去,宁府的名声可就毁了。
不管怎么说,黄氏都不可能应下这门亲事的。如此一想,她才静下心来,敛眉道,“我知道了,你身上湿了,下去换身衣衫,休息会儿。”
宁国忠拿不定主意是因为长公主出面,不敢得罪长公主,何况,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宁国忠隔着一辈,不好直接应下。
稳住思绪,宁樱让银桂去外边守着,黄氏从荣溪园出来,就该来找她说话了,她不明白陈氏为何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不过有人算计她,她自然不会由着陈氏得逞,叫住走到门边的银桂,“你让人去外院把吴琅叫来。”
吴琅聪慧机警,在宁府里结交了几个兄弟,对京城各府的关系也知道摸得差不多了,清宁侯府的事情她无从得知,却也不知没有办法。
吴琅来得快,脚上的雨靴泛着崭新的光泽,宁樱问他道,“你在府里认识的人中可有能信任的?”
宁樱本是想让熊伯和他一块,熊大熊二的事情后,熊伯对黄氏愧疚得很,生了一场重病,精神大不如之前,吴管事和吴娘子在铺子上,这会还没回来,宁樱只有让吴琅跑一趟。
“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宁樱朝外边瞅了眼,声音小了下去,“你找个人去柳叶巷子,问我打听一户云姓的人家,转达门口的婆子,时机到了,记得去铺子上买件成衣,完事后就扔了,你扮作乞丐,偷偷给清宁侯的小厮捎句话。”
吴琅没有多问,吴管事提醒他许多次,少问多做,埋头做事才是正经。
“你们去街上租辆马车,别叫人发现了。”陈氏嫁入清宁侯府多年,上边一直被程老夫人压着,而清宁侯府孝顺,凡事由着程老夫人,陈氏心底不是没有抱怨的,婆媳关系本就是难处的,在大户人家更甚,那位云姓人家她记得不错的话是清宁侯府救过的一户人家,对方为了报恩,和清宁侯有过露水之缘,一夜夫妻百日恩,清宁侯记着但不敢把人领进门,就花钱养在柳叶巷,一年抽空去个两三次,那位耐不住寂寞,想找个人嫁了,清宁侯不肯,一直拖着......
清宁侯在外口碑不错,为人也可圈可点,偏偏有个恣意妄为的母亲,尽做些拖后腿的事儿,上辈子,那位云小姐被翻出来多亏了程老夫人,简单一两句话就毁了清宁侯一辈子积攒的名声。
不过,她觉得清宁侯乃自作孽不可活,不喜欢又要强行拖着,见不得人家嫁人,自己又不肯给对方一个名分,闹到后边,那位云小姐上吊自尽,含恨而终。
她让吴琅带去那句话,是告诉云小姐可以离开了,她一走,清宁侯心下不痛快,自然会怀疑到陈氏头上,陈氏惹了嫌,哪有心思管儿子的亲事,等陈氏回过神,她再想其他法子应付她。
吴琅点了点头,身上的蓑衣还滴着水,接过宁樱给的银子,快速退了出去。
见吴琅消失在大雨中,她站起身,坐在窗户下,打量着满院被雨拍打得乱颤的植株,思索起长公主来,荣华侯府和清宁侯府上辈子往来是因为结亲的缘故,这辈子倒是没听说。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外边一声三夫人,宁樱才回过神,抬起头,黄氏撑伞站在走廊下,裤脚湿了,吴妈妈跟着她,眉头紧锁,见着宁樱,眼神颇为复杂,感慨道,“小姐长大了。”
宁樱状似不知情,站起身,上前扶着黄氏,朝吴妈妈友好的笑了笑,“这话我可是从小听到大呢,吴妈妈别想糊弄我。”又看向黄氏,“娘怎么这会过来了。”
黄氏的目光落在宁樱泛白的脸颊上,女儿生得好看,她心下宽慰,至少往后说亲容易些,“方才清宁侯夫人和长公主来了,说是想为你说亲,我没答应。”
和宁樱想的不差,她嘴角一歪,不太高兴道,“娘可万万答应不得,我还准备多留两年呢。”
黄氏心里本还有些担忧,听着这话,不免觉得好笑,“多大的人了不害臊,多留两年是你能说的吗?侯夫人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明白,哪会看着你入狼窝,至于长公主,说的那户人家,我也不甚满意。”
宁樱皱眉,“两人说的不是一户人家?”听金桂的意思,她以为是陈氏请了长公主来帮忙,听黄氏的意思,好像隐隐觉得不对。
看她小脸皱成一团,黄氏只觉得好笑,想起门口不见金桂,心下明了,怕是宁樱让金桂打听消息去了,这个女儿,心眼不是一般的多,笑道,“清宁侯府哪请得动长公主,金桂没和你说长公主说的是哪户人家吗?”
宁樱讪讪,大大方方承认道,“金桂只说了是清宁侯府,我以为长公主受侯夫人所托呢。”
“长公主说的那户人家不是娘中意的,告诉你无妨,青岩侯府世子,谭侍郎,他和小太医关系好,过年还来过府里,你还记得吧。”
宁樱面色一怔,只觉得脑子哄的声有东西炸开,脸色通红,耳朵一阵耳鸣,借故为黄氏倒茶背过身往桌边走,掩饰自己脸上的慌乱。
听宁樱没了声,黄氏以为宁樱不记得了,提醒她道,“上元节的时候放花灯我们也遇着过,老侯爷不是还请你去侯府吗?”不想不觉得,细想黄氏才觉得,宁樱与谭慎衍接触算多的了,而且,宁伯瑾的差事也是谭慎衍谋划得来的,起初她以为谭慎衍是受了薛墨叮嘱,此刻来看,不尽然,约莫是谭慎衍自己有了心思,想到那样一个淡漠阴冷的男子,黄氏蹙起了眉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宁樱和谭慎衍的亲事来。
宁樱握着茶壶,手不自主颤抖着,面颊烫得厉害跟着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来,拔高音量道,“记得,他怎么上门提亲来了?”
黄氏斟酌一番,目光望着宁樱,“你和谭侍郎私底下有接触过?”
“娘说什么呢,我整日在府里,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谭侍郎可是刑部大臣,我与他接触做什么?”宁樱压制住脸上火辣辣的热,目不转睛的盯着黄氏证明自己的清白。
“没有就好,那等人家不是咱能招惹的,往后青岩侯要是再有帖子,娘替你回绝了。”黄氏前后联系算是想清楚老侯爷无缘无故请宁樱去侯府的原因了,该是谭慎衍中意宁樱,老侯爷是相看孙媳妇的。
宁樱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何黄氏不中意她和谭慎衍的亲事,要知道,上辈子,黄氏不惜毁了她的名声也要她嫁给谭慎衍,心里好奇,但她不敢明目张胆的问黄氏,而是问起了清宁侯的的事儿。
“侯夫人的意思想让你嫁给程二少爷,听她的口气好像对程云润的亲事另有打算,程家二少爷品行好,沉稳内敛,这次凭着自己的本事中了举人也算资质不错,若不是出身在清宁侯府,娘或许是犹豫番,樱娘,你姐姐在清宁侯府,娘是不想让你过去了,姐妹帮衬的都是假话,妯娌间龃龉多着,你姐姐又是那等性子,娘舍不得你去。”
程老夫人心疼程世子,陈氏却看重二儿子,两人在世子之位上争斗得厉害,陈氏上门提亲,铁定是宁静芸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宁樱如果和程二少爷说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可避免的会牵扯进清宁侯府的家世,不管谁当那个世子,她心里都不痛快。
宁樱不以为意,安慰黄氏道,“娘说什么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会多想的,世间好男儿多的是,又不是除了程二少爷就没了。”
黄氏笑道,伸手揉宁樱的脸,才惊觉她连烫得厉害,“是不是着凉了,怎这般烫?”
宁樱一噎,脸又渐渐转红,吴妈妈倒是没有多想,在边上小声道,“小姐年纪小,太太和她说这些,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黄氏想想也是,继而又说起谭慎衍来,“谭侍郎也是个好的,年少有为,前程什锦,京中像他这般有出息的少年的确少见,可是,青岩侯府夫人不是他生母,继母和继子,两人不对付,谁嫁进去,日子都不太过。”
宁樱细细听着,没有开口,黄氏又问她道,“你觉得谭侍郎如何?”她记得方才宁樱说不肯嫁给程二少爷,对谭侍郎,宁樱好似没有做评价。
宁樱低下头,脸羞得跟桃花似的,声音明显不如之前轻快,“娘说得对,谭侍郎并非良人......”
闻言,黄氏松了口气,女儿认同她,她心里好受不少,只听宁樱又道,“不过长公主亲自上门,娘当口回绝她,会不会不太好?”
“娘也想过,只说你父亲不在,要和你父亲商议一番,之后再看吧。”长公主和清宁侯夫人不同,三言两语不好打发,若得罪了长公主,往后宁府的日子不太好过,她不是傻子,不会硬碰硬。
宁樱心虚的笑了笑,硬着头皮的点头,“娘说得是。”
黄氏裤脚湿着,宁樱不敢一直留她,让吴妈妈扶着黄氏回梧桐院换身干净的衣衫,声音比平日大许多,吴妈妈也怕黄氏着凉,宁樱开口,她就扶着黄氏走了。
送黄氏出了门,宁樱才折身回来,重重的呼出一口,让银桂去外边守着,她想一个人静静。这几日没见谭慎衍有动静,她以为谭慎衍是胡诌的,以谭慎衍的性子,这会该是在门口等着长公主给他回复,不知他得知黄氏拒绝了他的求亲作何感想,谭慎衍或许有几分喜欢她,骨子里却是骄傲的,被拒绝一次,往后该是不会上门了,这般想着,她的心跟着空落落起来。
不等她叹气,西窗传来拍打着,以及男子阴沉的嗓音,宁樱听出谭慎衍,朝外边瞅了眼,确认没人进屋后才走向西窗,推开窗户,但看他一身黑色蓑衣,滴水的帽檐跟流水的似的,一滴滴落至肩头,她声音有些干涩,不知如何面对她。
谭慎衍的语气不太好,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我并非良人,你与我说说,你认为谁是良人?”
他并非有意偷听,请长公主上门提亲是看中宁樱,长公主上门,宁国忠和宁伯瑾不敢拒绝,偌大的京城,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请得动长公主,结果,换来她一句并非良人.......
哪怕知道她是为了应付黄氏,听着这话,还是叫他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