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地界,气候温暖湿润,风吹来总是懒洋洋的,熏得人昏沉欲醉。
一大早,卫今朝就带着梅雪衣登上了北临城的城墙,一起眺望城池内外。
随军带来的补给已全部告罄。
后方,金陵的援军陆续赶来,囤兵北临以北,逐渐形成包围之势。
唯今之计,只有分兵死守北临城,然后强攻金陵京都。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玉石俱焚之策。
梅雪衣看着这般局势,心中不禁有些忧虑。
她能理解卫今朝这个偏执暴君想要孤注一掷灭掉金陵王室的心情,但是拿下京都之后呢?这座孤岛必定会被淹没在后续汹汹的浪潮之中。
如今金陵援军来得不疾不徐,正是因为许多藩王不服秦姬,想要借着卫国之手除掉她,所以故意在远处观火。
若是卫今朝真的掀了金陵王都,那些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定会一拥而上,争夺金陵之主的位置,顺便将这支孤立无援的卫军分吃入腹,作为自己的第一份战功。
梅雪衣蹙着眉头,思虑深重。
她并没有发现,身边的卫今朝已凝视了她很久,目光有追忆,也有痴意。
“在想什么?”他终究是见不得她皱眉,忍不住抬起手指,抚平了她眉心的小丘。
梅雪衣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指。
“陛下手上没有茧。”
“嗯?”他不解,微蹙起眉心。
她捏着他的手指,放到心口,然后贴过去紧挨着他,踮起脚尖,嘴唇凑向他的耳朵。
他微微躬下身体,迎合她的身高。
“话本上说,陛下常年习武,手上是有茧子的。”她吐气如兰,冲着他冷白的耳朵坏意地说道,“粗砺……我喜欢。”
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僵。
遗憾的是,耳朵仍旧未红。
“王后,”他轻咳一声,“战场上,不要调-情。”
她故意叹了一口气:“若不抓住一切机会,我怕将来便再没机会了。待攻下金陵,陛下必定弹尽粮绝。”
他失笑:“王后忧心忡忡,原来是愁这个。”
他扬起双手,拍了两下。
只见城墙下的玄甲卫军行动起来,不多时,一车接一车坚实沉甸的补给品从城中几处粮仓运了出来。
源源不绝,好像已囤了好些年。
梅雪衣:“???”
他垂下头,覆在她耳畔,漫不经心道:“金陵几个最大的商贾,是我的人。北临守备早已被买通,这地下挖空了,全是物资。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梅雪衣:“……”
原来昏君是真的有钱啊!
梅雪衣感慨万千,心中更加没有任何负担了。
她冲着他弯起了眼睛:“陛下,我还想要灵芝仙草,回去给我搜罗。”
“小事。”昏君眼也不眨就应下了。
半晌,他再一次覆下来,紧贴她的耳廓咬牙切齿:“孤,才不会,弹尽粮绝。”
梅雪衣:“……”
*
卫今朝留下五万人守住北临,剩下十五万兵马围向金陵京都。
秦姬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也是最坚实的那道北临防线,竟轻轻松松就被卫今朝击破占领了。守备黄乐志叛变,威虎将军被擒,卫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
还没来得及往南出逃,退路已被彻底封死。
大军压境,黑云盖顶。
数次突围失败后,秦姬不得不紧锁城门,寄希望于援军拿下北临城,救京都于水火。
梅雪衣来到阵前。
她发现,最近昏君很喜欢把她带到前线,伴着硝烟烈火,寒甲锐器,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特别深沉。
她环视金陵京都那高耸坚实的城墙、宽且深的护城河以及精铁筑就的城门,眉头不知不觉又蹙了起来。
“易守难攻。有护城河阻隔,无法搭建攻城云梯,只能从四面城门强攻。”她缓缓摇头,“打是可以打,但是必定伤亡惨重。”
“王后有何良策?”卫今朝颇有兴致地问道。
“围而不攻,逼死他们。”她动了动润泽的红唇,语气轻柔,平静淡漠。
金陵囤粮再多,也多不过这昏君在北临囤了数年的地下粮,况且京中还聚集着无数商贾和百姓,这么多嘴巴,都是要吃饭的。
就看是金陵援军先攻破北临城,还是卫今朝先把这座京都孤岛活活困死。
从这一路卫国军队表现出的战斗力来看,守住北临轻而易举。
卫今朝愉快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他贴着她的耳廓,声音沙哑残忍:“我会告诉城里的人,卫王仁德,每日放五百名百姓离开,可以带上家当走。这样一来,里面很快……就乱了。”
梅雪衣偏头看他。
他眸中阴险的暗火以及冷酷带笑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大魔王。
遗憾的是这副阴冷暴戾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猝然来袭,咳得他躬下了背,用黑色宽袖半掩着面。
待他喘息着缓缓立起身体时,梅雪衣敏锐地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应当是把血吐在黑衣上面了。
听他咳嗽、看他吐血早已习惯,但这一刻她居然觉得心脏有一点发紧。他不想让她发现,她便佯装不知。
她垂下视线,心中暗想:‘待他为我寻来灵芝仙草,先哄他服一株。’
她并不是关心他,更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他活久一点,多为她搜罗灵物罢了。
对,就是这样。
*
如卫今朝所料,金陵京都很快就乱了起来。
数万大军囤在城中,每日消耗何其惊人。粮仓很快就见底了,几次突围失败之后,秦姬不得不向京中百姓和商贾征粮。
被缴了余粮之后,恐慌迅速蔓延。
城中很快就开始流传一个声音——卫今朝自攻入金陵地界以来,从未伤过百姓,也未抢夺过财物。他既说每日放五百人离开,那就一定会守信。与其在城里活活饿死,倒不如相信卫王。
另一个可怕的谣言也开始在城中传播,说的是,再这么僵持下去,军中无粮,定会杀死百姓充作军粮。
这一下更是人心惶惶。
自下而上,人心迅速动摇。
士兵也有亲眷,渐渐地,军中也开始兴起了支持的声音,认为应该让无辜百姓离开。
金陵朝廷自然是极力镇压流言。
秦姬又怎会不知,这是卫今朝的阴谋。
或者说阳谋。
不放人,城内人心浮动。放人,城门很快就会秩序大乱,总有那么一天,城中百姓将不顾五百人的限制,冲击城门外逃,军队也会动摇,定有逃兵扮作百姓私逃出城。
到了那个时候,这京都便是卫今朝的掌中之物了。
怎么办?
这个卫今朝,究竟想怎样!
就在城内秩序即将彻底崩溃的前夕,卫今朝终于有动静了。
他提出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只要将秦姬斩首阵前,卫国即刻撤军。
说来实在是非常不讲道理。金陵小世君只不过是觊觎卫国王后,还未得逞就丢了性命,卫今朝却不依不饶,打到了别人老家,还要逼死金陵当权者。
真是暴戾又霸道。
然而谁也拿他没办法,和一个昏君、暴君谈仁义讲道德,那是对牛弹琴。
金陵京都的形势愈加严峻。
西侧的城门发生了一场规模很小的动-乱,城门险些被一支官兵和百姓组成的小叛军夺走。
已经刻不容缓了。
若秦姬不肯就死,那么大战一触即发。
卫今朝不再把梅雪衣带到前线,而是让她留在北临城休养。
她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这日晌午,梅雪衣懒洋洋地倚在窗边软榻上打盹时,忽然看见雕花木扇门轻轻分开,然后迅速合拢,就像有人进入屋中一般。
然而门附近空无一人。
门……自己动?
梅雪衣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旋即,屋中伺候的两个宫女毫无先兆地先后软倒在地。
她动了动眼皮,稍微打起了精神。
从刑场劫走赵润如的‘能人异士’,终于再一次被逼出来了。
“来者是客,”梅雪衣懒散道,“坐下说话吧。”
许久,空荡荡的大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观察她。
她倚在靠枕上,随便对方看。
说来也奇怪,她心中毫无保留地信任昏君,她相信在刑场事件之后,他一定会留下后手保护她的安全。
没来由地信任。
况且……她其实也想试试,自己碰到修真者,会不会像吸掉飞火剑中的灵气一样,也把修士化成一堆飞灰。
很邪恶,也有趣。
半晌,空无一物的地方飘出来一个别扭的声音。
“你胆量很大。”
人影渐渐浮现。他掐着诀,收起了手中的潜踪法宝。
梅雪衣淡然望去,视线相接。
是个面容十分清秀的青年男子,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灰色道袍,身上最醒目之处是一头微微泛着白银色泽的头发。金丹期便可以驻颜,看不出实际年纪。
全然陌生的脸。
他飞快地移走视线,看着地面。
梅雪衣的视线落到他的腰侧,那里悬着一枚玉牌,是飞火剑宗的长老令符。
她微微一怔。
飞火剑宗居然还有漏网的长老吗?
“你是来杀我的?或者要捉了我,用我威胁卫王陛下?”梅雪衣慵懒地拎起茶壶,注入一只空杯,“用茶。”
他犹豫片刻,在她对面落坐。
“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仙人。”他拿起茶水一饮而尽,晃了晃手中空杯,把它放回桌面,然后连挪了两下,才快速地说道,“毒对我不管用,劝你不要白费心机。”
他的动作颇为不自然,被她注视着,居然有一点点手足无措,一看就是那种不爱跟人打交道、只喜欢闭关修炼的人。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竟卷入凡界争端。
是个呆子啊。
梅雪衣垂头笑笑:“仙人什么时候可以随便下凡了?”
他的脸色明显一僵,嘴角抽了两下,没答话。
闷了一会儿,他木起脸道:“我不会插手你们的纷争,但是秦意和赵润如,不能动。”
梅雪衣微微倾身,眯起眼睛:“我偏要动呢?”
“你会死。你们都会死。”他快速地说着,眼睛还是没看她。
这就很奇怪了。护着秦姬和赵润如,却不管那个独苗儿子小世君?这是什么道理。
梅雪衣轻笑,重新倚回了靠枕上:“为什么要护着这二人?莫非,秦姬与你们仙界哪位仙人私通,赵润如其实是仙人的私生女?”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位银发长老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古怪,好像浑身都不自在。
梅雪衣轻轻掩唇,惊道:“我猜中了?不会吧?”
对方的脸色更加难看,放在矮桌上的手不自觉地又晃了两下,碰翻了空杯。
在空杯翻倒之前,他非常快速地扶稳了它,嘴角抽搐,喉结重重滚了好几圈。
梅雪衣:“……”她在旁边看着,都替他尴尬得慌。
这么害怕和人打交道,可真是难为他了。
“总之!”他清了下嗓,“不想死,就回你们自己的地盘去。”
梅雪衣笑吟吟地凑近了些:“只有这个要求么?赵润如她就没有觊觎我家陛下?没让你逼我离开?”
他面色古怪:“那般病得不轻的疯子,为什么要觊觎。”
梅雪衣:“……”她家昏君被人明晃晃地嫌弃了。
“言尽于此。”不擅交际的修士站了起来,掐诀用法宝隐去身形,半晌,补一句,“好自为之。”
梅雪衣颇有些失望地看着迅速开启又阖上的雕花木门。
“不杀么。”屋中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声音。
梅雪衣吃惊地抬起双眸,看见昏君不知何时回来了,扶着膝坐在床榻上,眸光幽暗,盯着修士离开的方向。
“是个呆子,不像坏人。”梅雪衣迎上前,把手伸向卫今朝,“陛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把她拖进怀里:“你以为,我还会再弄丢了自己的命?”
梅雪衣没听懂,她望向他,发现他的笑容漫起了寒意,手臂箍住她,越收越紧。
“王后,”他贴上来,温柔道,“你对他,笑了三次。”
梅雪衣:“……”这是重点吗?
他的手悄悄爬到她的脸颊上,指腹摩挲她的唇角。
“该怎么罚你?”目光失控而缱绻。
她惊奇地发现,短短几日没见,他的手上便磨出了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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