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一怔。
他倒没料想威利这样说, 一时抿抿嘴唇,虽然看上去还是觉得一切扯淡的模样,但也没再说什么,把奇奇怪怪的糖果都替黛茜收起来。
威利·旺卡介绍了这么多糖果的神奇作用, 于他无异天方夜谭,科学家的心里并不相信,不表态,一出于礼貌, 二是家里的孩子很喜欢,三则因为自始至终随巧克力香气在感官中萦绕不去的似梦非梦的失重感。
托尼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给自己念故事书的玛利亚。
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一晃几十年, 听故事和吃糖的感觉具体是什么样的, 已经淹没在成年人世界许多许多的忙碌和烦恼里, 模模糊糊地回忆不起来了。
脚背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踩过去。
老父亲低头去看,是个小个子。
未免太小了一点, 连黛茜的身高也比不上, 明明四肢健全, 还有成年人的体征,笔直地站着却只有三十厘米左右, 目测连先前糖果屋里的糖南瓜都比他高些。
“喔,你踩到客人了, 瑞安。”威利轻声道。
那小个子快快地走开, 这才让托尼看清, 他肩上还背着工具箱,大概行色匆匆地是要修理工厂里生产糖果的机器。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人。”托尼感觉匪夷所思。
“能理解。”威利垂眸瞧着底下的小雏菊宝宝,神色莫辨,嘴上道,“毕竟伦柏地很危险,草丛里藏着猛兽,去那里冒险的人很少,也就见不到奥柏伦柏人。”
这位厂长曾经独自到伦柏地探险,寻找新的糖果口味——做梦梦见当海盗,现实里为了糖果以身犯险的做派也的确有几分海盗的大胆——结果糖没有找着,意外地找到喜欢可可豆的奥柏伦柏人。
威利用可可豆当工资,成功换来一个部落的员工。
这些故事要是说出来,恐怕托尼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威利本来张了嘴巴要说,一抬眼瞥见托尼的脸色,顿时兴致缺缺,只低头专心致志地观察黛茜。
他不算个喜欢孩子的大人,自己却像个孩子,那双黑眼睛好看就好看在透出鲜活的童真和灵动,放在任何一个成年男子的脸上都违和,但因为威利已经很奇怪,有这样的孩子气反而不奇怪。
如果非要马上说出一条威利亲近小孩的理由,只能是因为小孩喜欢吃糖。
黛茜也喜欢吃糖。她在巧克力工厂里走了一路,高兴了一路,却总揣着小手,没有随便碰工厂里的糖果和机器,哪怕刚才看见奥柏伦柏人从面前走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也只是轻轻地哇一声,仍然乖乖地挨着老父亲站。
后来又走过许多厂房,拿了很多的糖果,诸如会孵出小鸟的巧克力蛋、覆盆子风筝和大餐口香糖,越奇越有,装在工厂附赠的手提袋里,满满的一大包。
走完整个巧克力工厂,团子有些犯困,蜷缩在爸爸的怀里打瞌睡,看见喜欢的就很快睁开眼睛。
十月底的夜风越发凉起来,走出工厂大门,迎面的风呼呼钻进脖子,凉得幼儿一哆嗦,把头埋在托尼颈弯,等老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上来,遮挡了寒意,她听见外头热热闹闹的说话声,反而恢复点儿精神,抬起小手揉揉眼睛,转头望外边看。
“你的客人到现在也没有来。”托尼对威利道。
他指的是张灯结彩却空无一人的广场,装饰得再漂亮也没有用,生气无存,在咻咻的风声里格外冷清。
威利敲一敲手里握着的玻璃外壳包裹的木头手杖,弯唇笑起来,十分诚挚,将先前回答过托尼的话重复道:“不用担心,客人已经来了。”
空荡荡的广场,看在黛茜眼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威利的客人从一开始就在。
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糖果路上的糖果被泼洒往天空,落下来又是一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有大人,有小孩,看起来非常快乐。
“我很遗憾,斯塔克先生。”威利伸手揩了一下下巴,“显然到你这个年纪,已经完全失去了那样珍贵的东西。就像时间,一去不复返。所以难免会被表象蒙蔽,看不见表象之下的真实。”
托尼皱起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威利转而去看瞧着人群瞧得要痴了的小雏菊宝宝,答非所问:“很多孩子小时候都看得见。可惜后来他们长大,眼睛就一个比一个不好使,只能看见成了型的呆板的世界。不过也好。”
团子今晚因为爸爸的工作错过了万圣节前夜的变装表演,没想到在巧克力工厂补了回来。
她大眼睛里倒映着的景象精彩至极,近乎魔幻,穿黑衣、顶着南瓜头的人把头摘下来互相抛,而头摘下之后,脖颈上空空,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就有点儿吓人。
旁边有个坐在宴会桌前拿着糖果大吃大喝的老妇人,一不留神把目光放到威利三人身上来,发现黛茜在看,糖果梗在咽喉,那可怜的细细的脖子上显出个撑起的蝴蝶结样子。
她很快拍拍胸膛,把糖果咽下肚,随手抓了一把甘草根丢向南瓜人们,喝道:“嘿!有孩子!”
甘草根在空中长出雪白雪白的奶油花来,“噗”地落在南瓜人空无一物的脖颈上,幻化出一张张漂亮无比的面孔,只是头发没有颜色,眼瞳也没有颜色。
黛茜乐得直拍手。
她随即看见工厂大门口走进一对白了头发的夫妇。
这对夫妇从铁栅栏门穿行而过,脸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仿佛只是遇见阵顽固而冰冷的风。
丈夫穿着黑白的西装,妻子颈上的珍珠项链刚好搭配白礼服,岁月沉淀,优雅又高贵。
在黛茜看来,这两位老人很有些眼熟。
她现在完全没了睡意,看着老夫妇一路径直走到这边来,距离越发靠近,那夫人还用眼睛瞧她,亮晶晶地眨一眨,眨出温暖的笑意,她就待不住,推推爸爸的胸膛,要到地板上去。
托尼不明所以。
做大人的完全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旁边的威利也不说话,只有团子一个劲儿高兴,现在又成了抱不住的小面团,他搂一搂无果,也就把黛茜放下来站着。
老夫妇离托尼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那位老先生不知道怎么,脸上忽然流露出几分不自在,脚步一顿,就在原地站住了。
“霍华德?”
做妻子的回头看丈夫,眼神交汇,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了,还要闹什么别扭?!”
然而男人一犟起来,拿枪顶住头也不好使。
劝说两句无果,夫人就踩着高跟鞋快快靠近托尼,近得几乎要把脸都贴在托尼脸上。
托尼一无所知。
她仔仔细细地把托尼由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游移得十分缓慢,似乎生怕遗漏了某处细节没发现,一面看一面叹息,欣喜又心酸,抬手捂了捂嘴巴,等到片刻之后缓和了情绪,才慢慢道:“多了好多白发。我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跟世界上许多女人会做出的表情一样,眼含热泪,心生怜爱,千言万语说不尽,出口一句话,像说了千万句。
她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母亲。
黛茜记事还不能十分清楚,辨认得出哪个阿姨是一起玩过的,哪个伯伯来过自己的家,但生活里的许多处细节,藏在小小的脑瓜里,一时半会儿挖掘不出来。
如果能挖出,她现在一定知道,眼前的这对老夫妇,曾经在爸爸的相册里出现过。
三人合影里有托尼·斯塔克,还有霍华德·斯塔克和玛利亚·斯塔克。
万圣节前夜披着冷风前来的,是托尼的父母。
“操心那么多事情,当然会长白发。”霍华德·斯塔克还站在几步路之外,手插口袋,就算老了,说话也是帅帅的样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瞧托尼,撇嘴道,“我长白头发比他早,没见你这么心疼我。”
“霍华德!”玛利亚扭头喝住丈夫。
她再把脸转回去的时候,碰上托尼一动,惊得她缩回手,反应过来,看看儿子眼角眉梢增添了的细纹,再忍不住,身体前倾,将托尼紧紧拥抱。
“我的孩子。”她抬手抚上托尼的头发,触摸着的空气冰冷又虚无,却令她无比温暖。
这是超级英雄,是斯塔克工业的钢铁侠,是全美独一无二的天才发明家。
所有的名头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孩子”在母亲口中的分量。
“安东尼,我的孩子。”玛利亚轻轻道。
她回头再看还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的霍华德,又成了妻子的模样:“你确定要站在那里一晚上吗?”
霍华德·斯塔克正在看地上站着的矮矮的黛茜。
看黛茜一眼,再悄悄地看托尼两眼。
玛利亚问话,他不作答,站在那里,倔强一如从前那个轻易不开口说我爱你的严厉的又冷漠的父亲。
“霍华德。”玛利亚道,“你知道我们的时间有限。”
霍华德一怔。
他抬头,再认真看看儿子,抹一把脸,走了过来。
父亲的手搭上肩头时,托尼仍然不自知。
他只觉得刮到脸上风很凉,一阵一阵的巧克力香气往鼻孔里钻,因为跟威利没了对话,还分神想一想今天来不及救下就咽了气的那名乘客。
然后心脏一缩,铺天盖地的酸楚袭来,没有缘由,强烈得他一瞬间微微红了眼眶。
“安东尼。”霍华德把头低下去,轻轻地道,“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