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 气运之子么, 总是坎坷又惨然后绝地而起,扬名武林。”
“所以我说他气运差是有道理的。你看啊, 站在俞岱岩这边,夺取屠龙刀的殷素素无疑是致使他残废瘫痪的罪魁祸首, 甚至因为殷素素的所作所为, 武当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焦头烂额。”
傅回鹤说起来的时候也是唏嘘, 啧了两声,道:“这事儿还没完,张无忌是张翠山的儿子,那就是俞岱岩的师侄,但是之后俞岱岩认出殷素素的声音,惊呼了出来。
殷素素当年所为败露,张翠山愧疚之下又逃避现实,选择自刎在武当山前,往俞岱岩的身上又压了一根稻草。”
“再然后,还记得俞岱岩的骨头是谁捏的吗?汝阳王府。”傅回鹤一摊手,“张无忌最后选择在一起的女人,是汝阳王府的郡主赵敏。”
所以俞岱岩之所以会与七叶一枝花共鸣,不仅仅是因为一条美人蛇俞岱岩几乎失去了所有,还因为后半生也被命运这条毒蛇摆弄,沉浮起落,原本的江湖大侠就这样终老武当山,无声泯灭于武林。
花满楼摇了摇头,半晌,轻声问道:“他还会站起来吗?”
俞岱岩拿到种子并没有经过离断斋的交易,所以种子的灵力并不能实现他的愿望,若是如此,这样一个性情温和,哪怕瘫痪在床也没有迁怒他人的大侠,又会这样煎熬多久?
“二十年。”
因为将七叶一枝花的种子托付给俞岱岩,傅回鹤特意找来了其他世界俞岱岩的命运线。
傅回鹤见多了凡人间的恩怨纠缠,除了感叹一句俞岱岩的气运之低迷倒也只是一个叹气便过去了。
花满楼眼睫一颤,却是从俞岱岩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
自从俞岱岩花盆里的种子发出小芽之后,傅回鹤便去到院子里的次数多了起来。
见小芽窜得飞快,他索性天天跑去盯着小芽,就盼着灵力充足的傅惊月能长出一颗花苞来。
花满楼也开始频繁来到俞岱岩这边。
与傅回鹤不同的是,他更多的是与俞岱岩交谈,两个出身不同经历类似的人每每都相谈甚欢,俞岱岩的气色也因此变得好了许多。
“对了,其实最近我总会在做梦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俞岱岩忽然道,面上表情有些微妙。
“声音?”花满楼侧头看他,“可是有说什么?”
养着离断斋的种子,俞岱岩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容轻视。
“……”俞岱岩沉默了良久,语气古怪而尴尬地开口,“是个姑娘,骂人的声音还挺……中气十足的。”
花满楼:“?”
坐在窗边的傅回鹤顿时转身看过来,饶有兴趣道:“骂你什么来着?”
俞岱岩面上的尴尬之色更甚,轻咳了一声,还是开口:“骂我只长个子不长脑子,漂亮的女人要小心没听过吗?别人要屠龙刀给出去就完事,护什么护,被人抓了为什么不想着用内力腹语,先喊屠龙刀被天鹰教所夺,反倒要去冲击经脉想着还手……大概,就……这些。”
腹语俞岱岩不是不会,那个时候身中毒针虽然浑身麻痹,但内力却还是存于丹田的。
只是从小被教导君子行事的俞三侠,下意识想的还是奋力反抗,而不是这种祸水东引的操作……嗯,死心眼。
其实被一个姑娘家训多少有些伤自尊,但俞岱岩对着那道怒其不争的声音,不知怎的,就无端端有种面对长辈的理亏和委屈,只在梦里低头挨训,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就这?”傅回鹤挑眉,兴致缺缺地伸手去揉七叶一枝花的叶子。
结果就被窗户外面伸进来的猴爪拍掉了干坏事的手。
金丝小猴将花盆放到一边,里面的七叶一枝花已经长成了巴掌大小,叶子翠绿,长势十分喜人。
傅回鹤看了眼金丝小猴的眼睛,不是那种清澈的单纯,而是浓郁冷凝的沉静,便知道是沉睡了十几天的祂醒过来了。
“我来履行交易,傅老板可要移步对弈一局?”
俞岱岩倒是不意外猴子说话,这些时日武当许多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哪怕俞岱岩久不出房门也从小徒弟那听了一耳朵。
“院外竹亭中刻有棋盘,二位先生若有雅兴不妨前去一寻。”
俞岱岩又对花满楼道:“花公子今日在我这里许久,想来也无趣了些,不如也对弈几局解解乏闷?”
花满楼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走出门去的傅回鹤,亲昵低声道:“他啊,臭棋篓子,我才不和他下棋。”
俞岱岩知道两人的关系,不禁大笑道:“俞某棋艺倒是尚可,不知花公子可愿下两盘盲棋?”
花满楼微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房间里的两个高段位雅人下起了盲棋,房间外院子里的一人一猴却是对着棋盘下得牛头不对马嘴。
一刻钟过去,祂深呼吸了一下,将棋子扔进棋篓里,表情一言难尽:“……傅老板,你是怎么做到棋艺比蛋黄还要差的?”
被吐槽人不如猴的傅老板面色如常:“离断斋里从前就只有我和一只耳鼠,你是指望我和它下棋解闷,还是我们两个凑在一起研究棋谱棋艺?”
祂动了动嘴角,无语道:“你这位伴侣好歹是世家公子,你就不能跟着学学?”
傅回鹤更是理直气壮:“一家里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不就行了?傅惊月也不会下棋啊,难道你教会她了?”
祂想起那时教傅惊月下棋,傅惊月没下几颗棋子就想着掀棋盘的表情,闭了闭眼,就此绝了和傅家人下棋这种念头。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深色的猴爪,困在这副化身躯壳的时间越久,越让祂有一种距离当年的自己越来越远的错觉。
惊月喜欢的是那个无所不能,惊才绝艳的帝王,可祂如今的样子……
算了,说正事吧。
祂抬起头看向傅回鹤,道:“其实本源天道之间多少都有些联系。
苍山境在第一次濒临坍塌的时候,世界意识生出的天道已经没有了意识,我们本以为苍山境会就此消亡。
——因为苍山境与我们不同,它诞生最古老,最久远,是一个没有任何衍生小世界的本源世界,所以它能够保有灵力最久,也能孕育出更强的生灵。”
傅回鹤这种强悍到不讲道理的存在,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本源世界都是让天道排斥头疼的存在,但在苍山境,他却可以如鱼得水。
这就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参差。
“但就在苍山境濒临坍塌之际,我们能感觉到,有一个意识吞噬了本源天道残留的意识与力量。”
祂说起来时语气里是带了些不可思议的。
“小天道吞噬本源天道尚且不易,用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稳定下来,没有了分崩离析的迹象。生灵吞噬天道这种违背规则的渎神行为,不仅仅要遭受天罚,更多的是一种绝不可行的行为。”
“为什么?”
傅回鹤第一次正面如今苍山境天道的问题,纵然他憎恶那个存在,但不得不说,这些年苍山境也的确存续了下来。
“凡人断绝七情六欲,拥有绝对冷静与无情之后,又与小世界天道有什么区别?”
“绝对冷静和断绝七情六欲?”祂看了眼傅回鹤,有些好笑地摇头,“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天道需要的是全然理智与博爱世界,是一种平静的平和,的确是无情,但却是大道无情而非断绝情感。”
“但生灵诞生于世界,你们生来便拥有各种各样的情感,哪怕强行断绝,也很少能做到理智平等的博爱。
除非某一个生灵与世界没有任何的牵绊纠葛,无所牵挂,但这样的生灵,你又如何要他爱着世上的每一根花草,每一片山河?”
“我们天道可从来不会为了世界的存续让生灵自我献祭,对我们而言,世界的万物生灵皆为平等,没有少数死亡换取多数存活的道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比较,没有衡量,这才是大道无情。”
傅回鹤张了张口,却陷入沉思。
是的,即使曾经的他断绝七情六欲,但他却仍旧被傅氏牵引,被族人牵引,这才会因为这一份执念与偏爱经营守护离断斋千年之久。
那么若是反过来推算……现在的苍山境天道如果真的是上一个祭天者的意识,那么他会不会也根本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天道,而是有着自己的执着?
“天道与生灵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这是规则,是铁律。”
祂缓缓道。
“小世界的天道再弱小,吞噬本源天道的意识也不会产生太多的问题,但若是生灵渎神,天道原本的力量绝不会温顺被其所用,规则和天道的力量长年累月挤压他的灵魂意识,该说不说,他如今应当……有些疯了吧?”
“与其说苍山境的那位如今是天道,倒不如说,他只是当自己是天道,却做不到天道应该做的事。”
“因为世界的力量从未归属他,苍山境没有承认他。”
“本源世界的崩塌只可能是因为天道意识衰颓,或是陷入疯狂自毁,除此之外,不论灵力是否充足,世界内生灵痛苦还是幸福,都不会影响世界的存续。”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他的意识清晰冷静,苍山境却还是在千年之前迎来了第二次崩塌。”
祂看向傅回鹤,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傅回鹤却已经懂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能重启祭天阵法,用曾经成功过一次的方法饮鸩止渴,强行给苍山境又续了时间。
“天道之所以为天道,是因为神性,而生灵之所以为生灵,是因为人性。”
“苍山境的那个,纵使断绝七情六欲,也仍然成不了神。”
即使沦落至此,祂在说起苍山境天道的时候,语气里仍旧带着一丝天道之下居高轻讽的不悦,这大抵是天道威严被触碰,被违背,被污染的排斥。
“只不过你想要杀他倒是的确有些麻烦。”祂说。
“他终究是苍山境的天道,他存在一日,苍山境的灵力便为他所抽取,想要杀他只有一种方法。”
“让他心甘情愿自毁意识,世界天道重新凝聚,才有可能保住苍山境。”
傅回鹤因为祂最后的这句话僵住了好半晌,然后慢吞吞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用嘴皮子,说服他自杀?”
让一个剑修,连追心上人都不会说话的剑修,去耍嘴皮子?
还是对着一个现在不知道是疯子还是疯子还是疯子的天道?
祂微笑了一下:“儒家和纵横家在这方面比较擅长,傅老板不如多钻研一二?”
傅回鹤礼貌回以一笑,怎么看都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我现在觉得这场交易自己被骗了。”
金丝小猴两爪一摊:“离断斋规矩,交易签订,概不退换。”
这些年坑了无数小天道的傅老板:“。”
亏死了亏死了亏死了!!!
这奸商给你来当怎么样!!!
傅回鹤憋着一股气正要说什么,心神忽然一动,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向俞岱岩房间窗台的位置。
花盆里,舒展着七片叶子的翠绿小草越长越高,叶片中心冒出一朵花来。
不似寻常花朵的层层叠叠,七叶一枝花的花和叶子的形状有些相似,更细一些,像是丝带一样,外轮一圈包着里面的一圈,摇曳着金黄色。
祂也从灵力的大量汇聚中意识到什么,想要转身去看身后的花,毛绒绒的小身板却怎么都动不了。
祂僵硬在石凳上,只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傅回鹤的眸子,试图从里面看到心上人的倒影。
这颗种子中本就不缺灵力,更别提这些日子金丝小猴往里面偷摸埋的灵力小球不计其数,只要能发芽,开花化形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傅回鹤的眸子里那个飒爽的女子逐渐清晰轮廓,祂忽然不敢看傅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