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单独留下典客丞,说:“接下来人多事杂,又有东宫的事情,我或不能时刻得闲。有急事,你自寻我去,小黄你也是认识的,我家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若寻不到我,事态又急,说不得,找骆大人去。沈光华一向不管这一摊子事,若因不懂下错了令反而不美,找他之前你要想好要他做什么,不能光有一句请示。”
典客丞忙答应下了。
祝缨看看日已偏西,带人离开了四夷馆,径往永平公主府去。
……
永平公主府与之前来的时候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依旧热闹,辉煌却减了几分。这位公主的府邸少不了来撞木钟的人,讨情与讨情还不太一样。前几天还是朱紫盈门,又有诸王家来,今天门上只有几个青绿杂了两个红。
骆晟与她熟,不时带她到府里来,永平公主也不讨厌她。公主府上的人因而与祝缨也熟了,府里见着她就请她进门,门上的管事笑道:“史家令现在已经回家去了。大人来,怎么也带礼了?岂不见外?”
祝缨指了指那几个大盒子说:“哎,你要看到了它们,那就是见外了。咱们只管说话,不管它,才是不见外。”
管事也笑了。
来得次数多了,便没有太多层的通报,只由管事带到里面,再由一个宅内的宦官往里通报,很快,祝缨就被骆晟的心腹仆人请了进去。
骆晟才回家,衣服还没换,祝缨也不是被领到他的书房,而是在去一所小厅。在那里,与他们夫妇二人见了面。
骆晟一见祝缨就很高兴地招手:“子璋,来,坐。”
永平公主见祝缨还要行礼,说:“弄那个麻烦的事做什么?”
祝缨对公主叉手为礼,一带而过,才到骆晟的下手坐下了。先对骆晟说:“才从四夷馆回来,西番的昆达赤王子今天又出去逛了,我去寻他的时候他正在外面茶叶铺子里转悠。”
骆晟道:“他们离不开茶。”
祝缨点点头:“我就买了几饼请他都尝尝,又同他吃了午饭。他有些许薄礼奉与公主,我都给带过来了。”
永平公主惊讶地说:“给我的?”
祝缨委婉地道:“官员私下收受番邦财物不妥。殿下倒没有这么多的忌讳,我就把东西给带过来了。”
说着,命人把礼物拿了上来。昆达赤送给祝缨的礼物还算不错,在祝缨婉拒并且说要给永平公主的礼物的时候,他就知机拿几样更贵重的替换了其中一部分。因此祝缨带过来的礼物在永平公主眼里都不显寒碜,各色工艺精美得与常人印象中的“蛮夷”完全不衬的金银器,宝石,织罽。祝缨做官,上司总能过得更肥衬一点。
永平公主道:“他倒有心,可惜我也管不了什么朝政大事。你们做事,我倒白得这些。”
祝缨道:“殿下岂会缺了这个?不过看个新鲜。对了,他还有些礼物要额外送给太子并几位殿下,是马匹。大人,明天还须奏与陛下。”
祝缨不能每天见到皇帝,所以必须骆晟来说这件事。
骆晟与永平公主对望一眼,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祝缨道:“说是国礼之外的。不在乎他怎么说,是您要对陛下怎么说。”
夫妇二人都认真了起来,永平公主道:“还要请教少卿。”她很客气,因为之前她担心父亲要去见皇帝的时候,祝缨给她支过招。
彼时,担心父亲是真,担忧己身也是真。永平公主看得出皇帝不太想提立储的事,但她既要为子女日后考虑,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哪个兄弟的赢面大,与先太子一比,这些都不怎么样,因此犹豫不决,这个也好、那个也行的。更兼各人都明里暗里的许诺,也有人游说“岂不闻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王虽如此,若得殿下助力,必不能忘了殿下”之类。
永平公主与骆晟毕竟是夫妻,骆晟相信祝缨之为人处事,提议问一问祝缨。永平公主别的不知,虽然安仁公主说过祝缨几句不好,但是自从祝缨到了鸿胪寺,骆晟肉眼可见的轻松了。永平公主就决定试探地问一问,以骆晟的名义请祝缨过来商议使节的事情。
永平公主在自己家里、与丈夫在一起说话,刚好来了客人,三个人就聊上了。当时皇帝正被大臣们车轮战,永平公主借骆晟说“番外朝见”的事,引到探望父亲上。又故意说去了就不免要提到新太子的事,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问祝缨:“外面说他们哪个好?少卿看呢?怎么样说,才能叫阿爹别再气上加气?”
公主不知道,神棍的看家本领就是“说话模糊,却要听的人觉得句句都准”以及“其实没干什么,看起来像出了大力”。
祝缨教了她那些话:“殿下何必提哪一位兄弟好?陛下的儿子们都是极好的,哪位殿下都不简单。”最后索性点明了:“您是担心陛下,陛下也只是想见您。父女之间天性亲近,哪怕一言不发,您进去,陪陛下坐一阵儿,再出来。陛下心情好了,就是您的功劳。”
永平公主也不笨,见了皇帝,出来,硬扛皇帝的事儿有大臣们,她还是个体贴的女儿,毫发无伤。皇帝又从宫中赐出饮食来,待她比以前更好了。赵王那里虽然没说什么,离开王府搬到宫里的时候又特意将府中一些珍玩以“外藩之物不宜带入宫”为由送给了她。
现在,夫妇二人愿意听祝缨的话。
祝缨道:“大人只要说,是‘于献陛下之外’又准备了一些礼物给‘陛下之子’。”老头儿现在心情恐怕不会太好,得把他放到顶前面,不是“三句不离陛下”,而是“每句起头都得有陛下”。涉及东宫的时候,更要如此。
骆晟表示受教。
祝缨又说了要增禁军到四夷馆的事,骆晟道:“包在我身上了。”
祝缨道:“您答应得这么痛快,我就要再给您派一件差使了。”
永平公主笑道:“只管派。”
祝缨道:“咱们与礼部还有事,为外使见太子的礼仪。钟尚书答应,六天后给人,设若议出来的礼两宫又觉不妥,白忙了不说,返工重来岂不耽误事?事先问过两宫的想法才好与礼部打官司。再来,咱们得预先看一看东宫的布局才好办事。”
骆晟道:“好!”
祝缨今天要办的事都办完了,也不赖在公主府,就说明天她也有事,起身告辞。永平公主道:“少卿且慢。”
命人拿出一个剔红的匣子来,道:“少卿累日奔波,为驸马办了许多难事,可要好生补一补。一些药材,你拿去先用。”
祝缨没打开看就先说:“太贵重了。”
永平公主道:“用得着的时候才算贵重,我这儿还有,你拿去。便自己不用,令尊令堂也用得上。他们还好吗?”
祝缨道:“家父还在南方养病。南方潮湿,但是暖一些,倒还住得。路太远了,不敢让二老轻易挪动。”
永平公主与骆晟都叹息一回,又表示理解。祝缨三十多了,父母的年纪想必也不小了,万一死路上,祝缨就得丁忧了,这个时候丁忧,亏。他们哪里知道,事实并不是他们想的这样。
永平公主道:“等痊愈了,还是接回来的好。”
“是。”
……
公主府里的人很有点尊敬地看着祝缨带着礼物朝去居然带了回头礼!
祝缨也不向他们多解释,她是骆晟的下属,怎么着都算正常的。
回家之后,项乐已经回来了,他与项安累日探听京中消息,每晚必要汇报,祝缨让他们一起吃饭,边吃边聊。顺手打开剔红盒子,里面有人参有首乌,隐约成人形。确实贵重。
将盒子一盖,祝缨说:“今日如何?”
项乐道:“一波平一波起。”
项安道:“为着立储的熙熙攘攘过去了,又开始为着东宫蝇营狗苟了。这些贵人们,也怪没意思的。”
祝缨一笑:“明天你们去买些茶饼,送到老马茶铺去,就说我请客。”
“是。”
祝缨又问祝炼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祝炼上学之后比之前活泼了一点。边吃边听项安说话,听到问他,忙说:“学里也私下说呢,又说不知道侯府里是怎么想的。看不透。又说不知道给东宫的贺礼要怎么准备。老师,这个还有什么难处吗?侯府不像穷人家呀。”
祝缨道:“他们哪里是拿不出来钱?是怕给得多了,又怕给得少了。他们说话,你只管听着。”
“嗯,他们问我,我就说我是外乡人,才来京城的,什么都不懂。”
祝缨笑道:“吃饭吧。”说着,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祝银。祝府的仆人是很容易辨认的,他们总在腰间带一个招文袋,里面放着纸笔之类。这是江舟一直维持的一个习惯,见祝缨说话,只要觉得有道理就给记下来。起初是记些查案、验尸之类的窍门,后来就什么都记一点。
她这么干,小江也习惯偶尔记一下,刺史府随从、丁贵等人也受此影响,后来被祝银等人看到了,也学着记。手速跟不上,当时记几个字晚上自己再回忆一下,觉得为人处事有所收获。祝缨也纵容她们,凡她们要记,她还会将一些做事的技巧、常识之类再重复说一遍。没有说过收徒弟,实则有教授之谊。
祝银现在记的就是“要是有人问我这事,我也学阿炼这样说”,因为祝缨明显表示出对祝炼回答的认可。
祝缨吃饭一向不慢,因有项家兄妹与祝炼,她放慢了一点速度,看他们吃得差不多才喝掉最后一口汤,让祝银他们也去吃饭。
…………
次日一早,一切顺利。
祝缨到了皇城就看到张校尉正在与禁军的袍泽们聊天,看到了她,张校尉笑出两排白牙:“少卿,这里。”
祝缨走了过去,说:“走,咱们去等一下骆大人。要添人,也要同他说一声才好。”
两人并肩去了鸿胪寺,到了一看,沈瑛已经在了,看到张校尉,沈瑛吃了一惊:“这位是?”
祝缨道:“禁军校尉,襄助四夷馆防务的,等大人回来有事商议。”
沈瑛便问何事。
张校尉道:“要添几个人。”
沈瑛关切地问:“可是有什么事?要我们鸿胪寺做什么吗?”
张校尉道:“禁军自理会得。”
话不投机,祝缨打一个圆场,给沈瑛送了茶饼,又问张校尉要不要一起喝茶。张校尉道:“我早起不喝茶,等着就好。”
沈瑛见状,无聊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张校尉才对祝缨说:“还是西番的奶茶更香。”
祝缨道:“是,那个喝着有劲儿。”
两人就四夷馆各番邦的特色食物讨论了一番,张校尉伸手偷偷摸了一把狸花猫,被猫一爪子在手背上扯出几道血痕。
祝缨按着狸花猫往后拖了拖,道:“它不爱动。”
张校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对不爱动的猫颇为无语。
骆晟依旧是早朝里充数的那一个,不过今天他有话说。皇帝见女婿也能说话了,耐心地等他说完,事情虽然不让他很喜欢,但说话的人说的都是他能听的。便说:“添人的事你与禁军商议。番邦又有什么礼物?几匹马也要特意报一回?叫他们各自收了就是。”
又说东宫想去看就去看,至于见太子这件事,皇帝也勉强地说:“他也不能违礼逾制。”
太子还能怎么逾制?这话又把丞相的心惊了一下。
骆晟是个老实人,认真地说:“与东宫协调,正是为了不违礼。”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也生不起气来,生生把这句话给认下了。
骆晟于是心情很好地从朝上下来,回到鸿胪寺,对沈瑛说一句:“光华也在啊?子璋,这是?”
“张校尉,四夷馆防务是他在操心。”
“哦!那咱们去找阮大将军吧。”
说着,骆晟带着祝、张二人去找阮大将军。祝缨没有忘记张校尉说的,头一天跟骆晟打好了招呼,到时候由骆晟对阮大将军先道谢,再要人。要个一百来人,又要了个张校尉说的肖校尉。然后骆晟就将安排的事交给了祝缨。祝缨也还是照着之前的法子来。
肖校尉本是张校尉的后辈小校,两人也处得来,骆、祝二人将他们两个留下点名,他们也不抱怨二人轻视他们。张校尉道:“二位且忙正事去,我二人将兵点齐,在西门外等候二位。”
骆晟又带着祝缨去见太子。
东宫还没修葺完,太子一家居住在一处新拨的宫室里略显局促。一家人,除了太子之外,太子妃的册封诏书还没下来,更不要说太子的几个妾了。太子有几个孺人,此外还有三子两女。
这位太子比他的哥哥先太子小一岁,但是他的子女运却比先太子好不少。他的嫡长子今年已经十六了,次子十四岁,三子才十岁。长女庶出,比长子还要大一点,已然出嫁,现在在宫里的只有一个小女儿,今年七岁了。
再加上伺候他们的人,一处宫室塞得满满当当。亏得儿子还没娶妻,否则怕是住不下。
祝缨心道:那这儿可没地方养马了。
骆晟自觉有义务带好自己这个下属,正要出安抚祝缨见了太子不必紧张,一看过去,人家压根就没紧张,骆晟不知怎地就笑了一下。
这样也好,见太子之后回事还是得看他。骆晟想,我并不很熟四夷馆的细务。
骆晟也以为自己做了这些年的鸿胪是很懂的,祝缨一上手,他才发现自己懂了个寂寞。来见太子,他也就带着会干事的人来了。
一来客人,整个宫殿的人就都知道了,好些人在窗户后面、柱子后面、墙后面偷看。也有胆子大的,指指点点,悄声说笑。
太子的正殿没有乱人,他也没有端坐在上面等骆晟拜见,而是亲切地走了几步要迎接。祝缨扫了一眼,认为他有心事,还是现在上去说一句:“我观阁下眉间有黑气。”起码能骗个二十贯钱的那种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