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泽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么事?”
小吴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请您老到处逛逛,看看咱们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这是不是比您上回来的时候又好了几分?咱们的集市里也有稀罕物,您不捎点儿回去送人?”
甘泽道:“我才没功夫干那些个闲事呢。”
小吴道:“难道有什么急事?”
甘泽道:“你莫乱问。”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么大事是不能对我们大人讲的?纵我没本事,大人是有办法的。”
甘泽道:“我与你说不通。”
“难道是郑侯府里?”小吴一惊一乍的。
甘泽嘴却很严,一点也没被他诈出话来。一个劲地问:“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着找灵芝!
头回见皇帝,不得带点儿见面礼吗?山里的土产得有一点,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缨选择了腰机织就的窄布、山中自产的稻米、茶饼、朱砂、有特色的银饰等,这些都是现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还要弄两样出彩的东西放在前面。
上次给皇帝送白雉已是几年之前了,这次她打算再送一对给皇帝。另外山里菌子多,再摘点!
真不知道这玩艺儿有啥好吃的!
灵芝本来就是入药的,这个仇文就很熟。塔郎县的高山上经常能发现灵芝,不过一般品相不太好。头人们的家里通常会存一点当地产的比较名贵的药材,郎锟铻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里有赤芝,品相都不错,颜色饱满、个头也大。苏鸣鸾又抓了两只雉,齐活!
祝缨又开始打点行装,她自己也有一些礼物之类要带,预备仍是乘船上京,只要让她上京!
这一次,她本不打算带张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远,二来已经在山里有了别业了,他们可以去避暑。但是张仙姑仍然不放心她,总以为自己离女儿远了,女儿万一有事没个遮掩。
她又有说法:“咱们家在京里好些行李,我要带些来放家里。”
她现在将山上别业视为新家,京中那个当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缨不答应,她又说:“你金大嫂子她们也好久不见了,我这个年纪,见一面少一面。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这辈子就不得见了。”
祝缨想这次入京也没什么危险,又不忍她有遗憾,便同意了。
府里于是又打点行装。
祝大没事儿干,祝缨对祝大道:“爹,你帮我留甘大郎几天。什么时候我说能走了,什么时候再放他走。你别告诉他这是我说的。”
祝大极少能在女儿这里领到任务,慷慨地答应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泽突破了小吴之后又遇到了祝大,对祝大是要有礼貌的,他又被祝大领着喝酒、喝茶、听戏……
直到京城快马回复来了:着即日入京!
祝缨大喜:“这下可准了!甘大!好消息来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着听他讲故事,祝大口沫横飞:“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桃木剑这么一摆!嘿!你猜怎么了?一个纸人飘到了地上,哪有什么美人?是妖术!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谁啊?”
甘大郎听得直翻白眼,几天时间里,祝大已经捉过鬼、捉过妖、降过魔、给人延过寿了,现在他又让一个迷惑了富家子的纸扎美人现了原形。
祝缨含笑走了过来,甘大郎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捉鬼吗?”
祝缨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儿还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惊讶地问。
祝缨道:“是,这几天你也呆得急了吧?先前我没把握不敢对你讲,现在诏书下来了,可以对你说了。我这就启程,走水路,约摸两个月后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弃,与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准准的事才说。这么看来,三郎一准有办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给七郎报信。三郎到京,还能喝上我们府里大娘的喜酒。”
“怎么?”
甘大郎道:“七郎说,你正有事,别打扰你。咱们家大娘将嫁广宁郡王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缨道:“你不早说!我都没有准备!”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将礼物送上,怎么会没有准备?好啦,你既无事,我便要走了。”
祝缨道:“稍等!我这里有一封信,请带给郑大人。”
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全了,甘泽服气地接过。祝缨又给他备了若干小礼物,这是让他带回京自己用的。礼物就不用托他了,因为祝缨会自己进京。
前脚送走甘泽,祝缨后脚就叫来了项安、项大郎:“你们两个,将手上的糖拢一拢,我要带一些上京!”
…………——
上京的事情祝缨提前就准备上了,诏书一下,再往山里传个消息,五天后就能启程了。诏书里让沿途驿站好生接待,无须祝缨再多费口舌。
祝缨又命人将小江和江舟叫了来,问她们要不要跟着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没意思。”房子都卖了,住哪儿呢?还住祝宅,当然她也愿意,但是祝缨看起来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颇有几个人认识自己,还是不要再回去给祝缨添麻烦了。
祝缨道:“你给小江(江舟)再讲讲功课,回来用得着。”
小江迟疑地看了祝缨一眼,问道:“大人又有什么安排了么?”
祝缨道:“你们等我回来就知道了。”
“好。”
祝缨又将伐了府衙、别业里的事务,别业交项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来暂代。然后带着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带了祝炼、祝石,却将苏喆送回阿苏县的家里。此事令苏喆不太满意,苏鸣鸾却心中感激——安排周到。万一她遇到不测,则自己的女儿还是安全的。
祝缨带着苏鸣鸾、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儿子等人上路。
张仙姑自认路途已熟,与苏鸣鸾讲沿途见闻,不时告诉她还有多少里就要到水驿了,从水驿走多久才能再转陆路,然后再走几天,那就是京城了!
苏鸣鸾等人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船!
以祝缨的品级,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诏,命将苏鸣鸾等有好生带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缨也没浪费这次“公差”,南府与各族的商人也带了一些,一路浩浩荡荡的往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缨这边进京的消息是明发的,稍稍关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来了。对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将“獠人”各族的记载都翻出来看看。找出来却发现,其中大部分详细的、看起来可靠的内容都还是祝缨给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员偶尔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较多的是另一类:军报。几十年前曾有一战,于战况的描述里提到了一点。
但是过去得比较久了,当年的头人现在估计也都不在了,里面关于各族的情报可用的不多。
钟宜在政事堂里最年长,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当年随军出征的,好像还有人在呢!”
说起来几十年,其实阿苏洞主那辈的人小时候还见过这场战事的结束。朝廷中的军将,如果当时年轻从征,只要不太短命,现在应该还有。
设州的事情不能马虎,他们往前倒了几十年,果然找到了几个当年在军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将军”的人。朝廷不兴一到年纪就让人回家,干到七十了才能申请休致,大部分人是干到死。
施鲲道:“我常在朝上见到孙将军,难道他也是当年的人吗?”
钟宜道:“是。”
他们又将孙将军叫了来问。
时隔多年,孙将军须发皆白,仍然说:“其人顽愚凶悍!不通人语!或斫长者之首,斫放壮士之血,谓之祭天!又曰敬神!”
将獠人怎么凶狠怎么说,怎么不讲道理怎么说。又说獠人在深山里,穷山恶水,比烟瘴之地还糟糕……
王云鹤问他记不记得是什么族这么干的,孙将军道:“他们的名儿不好记。”
钟宜就念了几个族名,问他是不是,孙将军道:“有些像,穿蓝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头。”
衣饰对了上了!可是这习俗……
三人不动声色,放孙将军走,王云鹤转眼就把赵苏提到自己的府里来审问。
赵苏被人从国子监里薅到丞相府,路上还想是不是义父出什么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旧账,他忙说:“义父已与各家约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们都发了誓的。绝不会再犯!此事学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别家,也是这样的。其余人家,可怪不到义父头上。”
王云鹤内心欣慰,面上仍然严肃,再三向赵苏确定,然后说:“他就要来了,你秋天就能见到他了。”
赵苏大喜。
……——
祝缨果然在七月末抵达京城,她没有马上进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驿站等候。然后由礼部、鸿胪寺派人来安排,鸿胪寺派了个典客令,礼部派了个主客郎中,足见礼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着青衫,主客郎中是红袍,两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对面祝缨从台阶上走下来,仍里是面白无须的模样。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缨道:“为陛下分忧,职责所在。”
官样文章说完了,再是道辛苦。这二人都是常见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苏鸣鸾等人或着官服,或穿各族服饰,也不显惊讶。
典客令道:“四夷馆已备下住处,府君来得巧,正有几处馆舍才翻新过。”
主客郎中又说:“朝廷议礼已毕,须得教会演礼。郑尚书的意思,先请送到四夷馆,再派人去教授。”
祝缨道:“好。”
她让父母先带着自家的东西回府,项乐安排随行的商人。自己与苏鸣鸾等人去四夷馆——这地方她只知方位,以往并不曾进去,得去看看。然后将所携之贡物带到皇城,先敬献给皇帝。别的都好说,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万一这两天养死了怎么办!
她带来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没有太过惊讶——京城也经常收到这些东西。
祝缨说:“那咱们就动身吧。”
祝缨和苏鸣鸾等人都骑马,走了半天到了城门之下。祝缨命随从衙役等将仪仗打起来,苏鸣鸾等人的随从也都列队站好跟在后面。他们每人随行之护卫多则三十、少则二十,也是百十来号人。
随从们都穿着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这么一队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不因奇,而因“人多”。
苏鸣鸾与山雀脸色苍白,路果等人一脸的惊诧,仇文满面潮红。苏鸣鸾心道:这就是京城吗?这般宏伟,难怪、难怪。她的心里,对居住在这座城里的人,对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则想:他们这样强大,难怪我们没有打得过他们。
四夷馆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缨路上对主客郎中道:“烦请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说,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礼部是郑熹,现任的鸿胪寺卿也不是仇人,鸿胪寺卿叫骆晟,性情很不错的一个人。所以当祝缨说:“我就在这里陪他们住,直到学成礼仪面圣!”骆晟也没赶她走。
祝缨赖在四夷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郑熹带人杀到了四夷馆。
郑熹上完朝,回到礼部才听说祝缨又干了什么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馆,看到祝缨正在那儿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鸡。边喂边说:“咕咕咕,你多吃点儿,面圣前可千万别死了!哎,他们也不早点安排我们面圣。”
郑熹沉着脸道:“你还知道要面圣呢?!”
祝缨将小米一洒,拍拍手站起来:“哎哟,大人!”
郑熹伸指遥点她,道:“又干好事了?”
祝缨道:“那是,我怎么会干坏事呢?大人,请。咱们里面说话。”
郑熹瞄了一眼祝缨带来的人,在他眼里都奇形怪状的,最好的一个是苏鸣鸾,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个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状的,长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还有一个男子穿得正常,长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馆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挺不错,新修的,朱红的柱子非常抢眼。
郑熹不动声色,看祝缨与他对坐,而这些传说中比较凶悍的异族在祝缨面前很乖巧,再一数,六个人里三个管他叫“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