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笑笑。
顾同跟在她的身后,努力想劝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苏、郎是县令,倒是可信,长发、白面都有他们做保,也还可信,到艺甘家已是冒险啦。这个索宁,更是敌意深重……”
顾同说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对项乐使眼色的时候,项乐就没再当成看不到,皱眉思索着,是不是也要劝一劝祝缨。
祝缨道:“好啦,我又没要现在就去索宁家,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里同我啰嗦,不如想一想长发、白面两家的事儿,对了,还有山雀家。咱们同这三家相处的时间可不长啊!”
顾同此时哪有心思管这个事呢?还要再说,祝缨抬手指向外面:“来人了。”
胡师姐一直静默无声,听了这话将耳朵一侧,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真的有人过来!不是帐外忙着干活来回走动的衙役、白直们的脚步,而是由远及近的人往这里,约摸数人,已在两丈之内。
果然,有个小兵来撩开门帘:“大人!两位县令求见。”
苏鸣鸾和郎锟铻竟能相伴而来,他们各带着自己的舅舅,郎锟铻还拖了个岳父。五人进了大帐,山雀岳父四下打量,心道:原来他们带了许多东西是干这个用的!这个帐篷可真大。
祝缨道:“坐。一会儿咱们烤肉吃?”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郎锟铻也说:“大人最好先回去,别走前面那道山谷,从我舅舅那里过我家,那样安全些。”
喜金道:“对!艺甘家能过得这样好,前面那条路为他挡了好些事。”
祝缨道:“我知道啦,天已经黑了,咱们还是住下吧。你们要是没有心情吃烤肉,咱们聊聊天儿也行,还有好些事情没谈妥呢。”
她指着苏、郎二人,说:“我与你们,一个认识了快十年,一个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还算熟悉。我与他们几位不过才见了几天,许多事情还没说明白,把话说透,咱们接下来才好相处。能定下来的就定下来,以后再无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扰、互不埋怨。”
路果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应了的吗?是要反悔吗?”
祝缨摇摇头:“并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缴粮和布,并不是说说而已。”又对喜金说,郎锟铻也是这样的。她又说了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山雀岳父道:“我们都出得起!”
祝缨道:“听我说完。索宁洞主虽然言语无礼,但是说中了一件事儿。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将你们都拉入了朝廷,你们只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却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范。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们。就像父母只告诉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险,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的危险,是虎豹豺狼还是暴雨大风。你们需要时间,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么与朝廷打交道。至少得会一点儿官话、会写字。”
“哼!那小子!”苏鸣鸾厌恶地皱眉。
祝缨道:“他的族人生活在这里,你们想要围剿也很为难,大家还要做邻居,还要好好过活。只你们不打了、不互相猎取人牲了,他要还那么干,大家也都不得安宁。不能不带他。他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多可爱的人呀,与当初说她“黄口小儿”的段智一样的可爱。
索宁洞主说“来抢占我们的地方”,话虽不中听,描述的事实还真有点靠谱。祝缨确实是打算在山里给自己弄个窝。
还没扎下根的时候,让山中各族误会她要干什么抄人家老巢的勾当进而同仇敌忾排挤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谢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对于她“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怀疑,正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怀疑我有诈,我就到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你还记得之前先辈被人烧死的事儿,还有戒心,好,我住过来,你看着我是什么样的人。
有了个开始,接下来就好办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索宁洞主虽有道破她算盘的一面,但也是帮了她。祝缨看索宁洞主,就觉得他十分的可爱了。
为了防止引起“抢地盘”的不好联想,即便已经对自己将来要划定的势力范围有了初步的想法,她还是克制住了,现在就只要一片营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个能展示自己的地方。还不是住“边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说:“怎么样?”
山雀岳父等三人听她说得诚恳,思考一下,都说:“我们让小妹/宝刀,先帮我们写嘛!”都想先要个敕封。
祝缨道:“还有榷场、道路、规划、界碑,这些商量完了还要上表朝廷,来回办下来还得几个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几个月就几个月!”路果抢先说。
喜金道:“明年能办下来也行。”
他们生活在山里,到隔壁寨子串个门都要走好几天,对时间的感觉比山外还要随意一些。
祝缨道:“也好,那你们是亲自到府衙来接着谈,还是派信得过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写的。”
路果与喜金也不会写字,都说:“我们带人去。”他们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岳父自然也不能放过郎锟铻。
祝缨道:“好。对了,再借几个人给我用。”
苏鸣鸾问道:“义父要什么样的人?”
“盖房子的。我等秋收后再过来不能再住帐篷吧?岂不要冻坏了?”
那边竹楼正在打地基。祝缨对建房子颇有心得,先在艺甘家附近建个竹楼,她以后过来就住这儿。
…………
祝缨在营地住了两晚,第二天也不急着走。她请艺甘洞主到她的营里来吃饭,将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给艺甘洞主帮忙看房子。
艺甘洞主惊讶地问道:“知府真的还要再回来吗?”
祝缨点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说:“我还会带农夫和种子来。”
艺甘洞主很关切地问:“做什么?”
祝缨道:“山里山外气候小有不同,试着种一下粮食。一旦种成,会教给大家的。”
郎锟铻道:“当真?”
“当然。”
郎锟铻道:“我的寨子周围有很多山,只管来。”
山雀岳父道:“你年轻人,有许多事,我就不一样了,我老头子很闲。大人,到我那里吧。”
祝缨道:“你们那里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占用。你们的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他们都竖起耳朵来,祝缨又微笑着不多讲了。
住了两晚,祝缨托了几家人帮她看房子、帮她守地基,自己带着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这比她计划中的二十天多用了两天,回到府衙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了,各县都在晒谷子、入仓,衙门也忙碌了起来——要收税了。
今年郎锟铻与苏鸣鸾都得缴税,他们也很自然地要将税交到祝缨手上。分手的时候,苏鸣鸾道:“我家的稻谷也收了,要晚几天才能晒好,布是已经有的。请义父等我几天。”
祝缨问道:“这两年种的宿麦你那里产量如何?土地肥力还能撑得住么?”
“一直在积肥,深耕。陡坡不种庄稼,只在坪上种。”
祝缨点了点头。郎锟铻今年也要缴粮,祝缨道:“我拨种子给你。”
郎锟铻喜道:“好!”
路果与喜金也面露渴望之色,祝缨道:“他们会了,你们不也就要会了吗?”路果就指定苏灯,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让郎锟铻传信。郎锟铻有些尴尬,狼兄是会说山下的话,但不会写,写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让人下山学写字了,要快!
祝缨带着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见到她的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大人回来了!”
祝缨先将路果与喜金安排到了馆驿里住着,让苏灯、仇文也住到馆驿里,她叮嘱仇文:“喜金家就交给你了。”
仇文忙说:“是。”
祝缨再回府衙,先是听取自己出行期间的事务报告,又让项乐去通知项大郎、项安来一趟。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章炯也没闲着,不管是督促秋收还是准备仓库收粮,都办理得井井有条。小吴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吴自诩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众同僚,也没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来。
小吴道:“就是干事儿慢,也不太仔细。”
祝缨看章炯办的没大毛病,道:“已经不错了。你也做得不错。”
小吴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干得也还好,这期间没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办理了。祝缨又安排丁贵:“这回得多谢梅校尉,你去领些钱帛若干,再将我带回来的山货装一车给他家送过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钱。”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让将从山里捎回来的土产往后衙送。
后衙里,张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两天,超时了,这就要数落了。
祝缨一边洗澡换衣服,张仙姑一边在屏风外面说:“又忘了时辰了?你在外头我就提心吊胆的!你也别太拼命了!还要进那么深的山干嘛?我都急得快要进山去找你们了!你要再这样,就不许再出远门了!”
祝缨换好衣服,擦着头发出来:“娘想进山?以后有的是时候进。”
“啥?”
祝缨笑嘻嘻地:“山里凉快,避暑。我在山里建个别庄,天儿热了咱们进去?”
张仙姑很怀疑地说:“你莫哄我,好好地过活,谁会进山里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只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没见过山,福禄的山也热。”
“那都是小山包,山顶也凉快的,得住下了。”祝缨说。
张仙姑将信将疑:“你不会又哄我了吧?”
“那怎么会呢?山里人也挺好的,没见着要打我的。”
张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胆儿!快,来吃饭了。”
祝缨道:“我叫了项大郎说事儿,说完了再吃。”
她到了书房里,项安已等在那里了,项大郎也来了。项大郎秋收的时候就在府城里看着糖坊,这糖坊很赚钱。定价虽低了不少,但是产量高,销路也不错。南府自己没什么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干不过他们。项大郎正在陆续回本。
他瘦了一点,抱着账本小碎步跑了过来。
祝缨道:“看着不错?”
项大郎笑道:“是。州城那里有几个惹事儿的,也都平了。这是账本。”
祝缨随手翻了一翻,问道:“进甘蔗了?”
项大郎道:“是。府里几县就咱们这糖坊大,小人先将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来了,能续得上!要是各县都建糖坊,咱们甘蔗就顶要紧了,先预订着。”他又报了甘蔗的价格之类。
祝缨道:“到时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里有多少。”
“是。那给他算上等价?”项大郎忙解释,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脑儿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来分个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价。
祝缨道:“你先看他那儿有多少,都是什么样的。”
“是。”
祝缨又问项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货了?”
项安道:“可惜先前唐师傅用掉许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没料产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余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块糖二百斤……”
祝缨道:“先给我留着,我有用。你去将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装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缨又说:“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后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专业,采购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缨心情颇佳。又说他们都辛苦了,告诉他们:“正是好时候,还是要辛苦你们的。”
兄妹二人连说不敢,项大郎能赚到钱,项安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糖坊赚的钱大家都有分红,都颇开怀。祝缨笑着对项大郎道:“过阵儿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价卖不上去,该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缨道:“哪有什么用意?我给你再开条路子,你们俩,点几个伶俐点儿的工匠过来,我教他们做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