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事。你的口要严,”祝缨说,“这是不能公然宣扬的。说出去了我不认。”
小江笑道:“这样就很好了!我去!”
祝缨的打算是慢慢地从年纪大的开始,凡觉得有处可去、想离开的,自己陈情,她就把人给放了。然后也不给官-妓名单里再增补人员,灶底抽柴,一根一根抽完,灶凉了,完事儿。
她不可能一次就全都干了,这样动静太大。等到福禄县能从其他方面把这一笔来源给填上了,官营的她就能全给关了。
福禄县本来是个穷县,这也是老大的一笔收入,但是妙就是妙在它穷,所以这个“老大的一笔收入”的绝对数目不是特别的多。如果祝缨卖橘子、增种庄稼的计划能够顺利,完全能够覆盖住这个窟窿,那就没有什么后患。
问题应该不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祝缨是个遇到了事儿就上去干的人,她不再为“以后”的事烦心,先去看了一回识字碑的进展。看着看着突然想:为什么要让小江这么辛苦呢?干嘛偷偷摸摸的呢?既然妓-女可用,那就用下去。
说起来,她还真不太知道传播这些个要用妓女,盖因她实不是个“才子”走的不是这个路子。
十三乡的碑都树起来了,她便让小江不要再去柳巷,由县衙下令将县城的官-妓集合起来学唱歌,再分派十三乡里走乡串村地唱它半个月。正值春耕已过,乡村还算闲,唱歌也有人听。
县衙出个通知,告知“歌词对着识字碑能识字”。
齐活!
…………
祝缨这里把告示一贴,又去流人营里看了一回,这个营盘几乎有个村镇那么大,但如果不讲盖得多么好、只要能够遮风挡雨的话就非常的快了。
已先盖好了十几间工棚。其他的房子也跟工棚差不多,不过有门有窗不漏雨。祝缨沿着流人营转了一圈,她盖过自家的屋子,不要流人营跟她的私宅那样好,只要结实、不会塌就行。指出了一处地基有问题的,命拆,又指出一处房梁不对的,让重装。又挑出几处小毛病,譬如窗歪了、门合不上之类。
祝缨重新估重了一下工期,也就再二十天就能成了。
这个进度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识字碑、流人营两件事没有问题了,祝缨就打算召集士绅们继续说橘子的事儿。
从工地回到县衙,门上却向她献上了一张名帖。
祝缨边走边问道:“这是什么?”
童立道:“是赵翁做寿,又是给他侄孙饯行。就是那位考上府学的小郎君。说是两件喜事合一件,再三拜托大人去吃杯酒。”
“哦!族孙。”祝缨想起来了,那位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考上府学的学生也是姓赵,论起来是赵翁的孙辈,可实际上差不多出五服了。但是同姓,又都在一县居住还能时常见个面,赵翁做寿就能拉上他一起。
祝缨道:“行,那就去吧。你拿着我的帖子过去说一声。”
“是。”
祝缨又让家里给准备三份礼物,一份是给赵翁的寿礼,只要寻常礼物就行,一般也就是点寿桃烧鹅肥鸡之类。另两份是给学生的,文房四房之类。祝缨一般不大参加乡绅们的家宴,全县这些大户人人做生日她都去,这一年不用干别的了。
这次过去是因为赵翁拿族孙说事儿,祝缨过去也是为了表个态。给学生饯行的礼物就得准备了。另一份就顺手给甄琦,也是显得不厚此薄彼。
日子在三天后,衙门里不少人都接着了请柬,祝缨就允许大家早半个时辰落衙回家准备。没接到请柬的人也都跟着欢呼了起来。
欢呼声还没停,赵翁那里又派人来请,说:“今年六十岁,要大做,街上也摆流水席,路过的都有席吃。”
祝缨也换了便服,往赵翁家去。在赵翁家,衙里的官吏到了一些,乡绅里的熟人也有不少。
宅子外面的街上摆了十几张桌子,上面放着些菜肴,不时撤去残肴上新。
祝缨是主宾,她到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赵翁率家人迎接。赵翁身边站着出了五服的族孙赵振,这孩子也是一脸的懵——之前对我没这么好的呀!
不过祝缨给了他文房四宝,他就高兴地接了:“学生一定好好学习,不给大人丢脸!”
赵翁也不在意祝缨给他多少贵重的东西,一把挂面都行,体面。
祝缨见席上坐的不止有乡绅,还有许多县学生,笑道:“这是都齐了。甄琦呢?”
赵振道:“给他帖子的呢,他家说已经去府城了。”
祝缨就不再问了,转而对赵翁和赵辰的父母说恭喜。又说赵苏:“你也要努力呀。”
赵苏是没去考的,知道这是场面话,配合着说:“是。儿的功课还差着些,还是跟着义父再学两年才敢说有把握。”
县学生们挤眉弄眼,他们的父母长辈到场的却都开心。甄琦走了好呀!
他们看祝缨跟赵翁说话,在底下窃窃私语:“这下大人可有心多管管咱们了。”
无论学生还是家长,他们都能感觉得到祝缨对寒门学子是有些偏爱的。如果没有祝缨公开的选拔,不说“獠儿”赵苏,甄琦不是“獠儿”他一个穷鬼也是没什么可能进县学的。须知县学当时已然放羊很久了,塞满了各种想要个好听头衔的富家子。
而祝缨给县学的许多补贴,甄琦拿的最多。那些补贴对富家子只能算补贴,却能让贫儿没有后顾之忧。利好谁,他们知道,他们不敢说。
一个县令,精力就这么多,先有一个“义子”要高高捧起的照顾着,再多一个甄琦分了关注,别人能得到的就更少了。这回也有旁人想试试府学,就是有这个原因的——县令大人心尖上站满了人,没地方了。当然也因为祝缨狠抓县学,大家的学问也都有了长进,也敢试一试府学了。不再跟以前一样,就只为混个县学生的名头,说亲的时候也好听,到了年载就退回家。
“县令大人要是肯管,必是有前途的。多学两年,把根扎牢了才能有出息呢。不由府里推荐,有县里推荐也是可以的嘛!到了县里,还有咱们的事儿,府里谁认得咱们呢?”他们低语。
祝缨在赵翁这里呆得不久,坐不多会儿就离开了。
次日,便是“还席”的名义,请乡绅们又一总请了来,这回就纯是为了福禄县的事了。
祝缨坐在上面,对下面坐得满满一屋子的众乡绅道:“咱们的事儿耽搁了许久,可得开始了。诸位先看看这个。”
后面端出一盘子的梨子来,乡绅们都认得梨,由顾翁问:“大人拿梨子来是什么意思?分离可不好啊!!!”
祝缨笑道:“怎么会呢?梨是秋天的东西,我却在前天吃到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了——存储。”
她慢慢地给乡绅讲了两条财路,第一是“福橘”,这东西她已经开始着手了,在府学考场外就给每个上场的发了一个铁制的,等到赵振去了府学,就让他还带着,慢慢宣扬。等到秋冬橘子上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口碑了。
这是卖“彩头”的。
第二是“反季”。她说:“在京城,四季都有鲜果吃,不过有的贵些,有的有钱也买不着,只供宫中及少数几家享用。我前天看到这梨子突然想起来这个了,这也是极贵的。京中是有暖室会种些果蔬,量少。不过,好像是可以窖存?那咱们就不止卖一个新年了!”
顾翁等人都说:“不错!是有些存储的法子。”
祝缨道:“还要请教诸位父老。”
与农桑有关的东西,她都是现学的,也包括水果。冬天暖房种果蔬这种事儿顾翁他们不太懂,他们既没有这么奢侈也不太需要,福禄县这个地方,四季几乎都有产出。当然冬季少些,所以只要稍稍存储一点就行。他们的窖仓里更多的是用来存储粮食、蔬菜,并不去存很多的果子。
正如县令不让果树侵占农田一样,乡绅们也不会放弃存粮而存果子。
但是他们有余力还是会存一些。
一般就是窖藏,不能热也不能太冷。太热肯定会坏,太冷了就会冻坏。地窖里还不能干燥,如果干燥了,果子就空了,咬起来像败絮一般没有汁水了。在这段时间里还要有人时不时去翻拣,将坏掉的果子拣出来扔掉,不然一个坏了就会将周围的果子都传染坏掉。只要照顾得仔细,梨、柑橘这样的水果能存到来年三月。
顾翁等人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只是与卖橘子一样,也是需要一点事先的小小的“广而告之”的。
祝缨道:“还有旁的难点,听我讲。其一,我不能出面经商。其二,存储仓库恐不够用。其三,咱们周围卖水果的多了去了,见你争买卖,又使坏怎么办?其四,销路。其五,品相、口味好了才能卖得出去。其六,又需场地、人工等。”
顾翁等都点头。
顾翁道:“今年橘子还没成熟,仓库可从现在开始筹备了。秋收之后闲人也多,若是量大,翻拣果子之类也得几百人手哩。”
赵翁道:“大人不好出面,只管安坐幕后,您点个人来办事,大伙儿无有不服的。”
连雷保都说:“咱们亲自押运,见机行事。”
祝缨道:“起头各自行事必然不行,还是由县衙牵头,诸位做事。”
众人都说:“谨遵令。”
祝缨便让他们先报上橘树的大概规模,再加上摸底的散户的,拢出一个数来。再与他们计算所需仓储,从现在开始,各家开始准备仓库。祝缨道:“不能耽误了粮食。”如此一来,库就不够用了。因为以前是收了橘子绝大部分就当季价贱卖处理了。
现在是要存起来慢慢卖高价。
祝缨道:“县里修库可以出租,按市价。”这就是县衙合法地从中取利了。乡绅们觉得这也是能接受的。而且祝缨出手的话,这仓库修得应该质量还可以,比他们自己修的还强些。
至于销路,祝缨道:“福禄县人虽少些,在府里、州里还是有一些的吧?先拣咱们县人多的地方,给他们拢一拢,同乡之间互相帮衬。设个同乡联络的点,抱个团儿。”
像陈相公子就带她见识了在京城做官的“同乡”,陈大公子的朋友傻点儿另说,陈相让她认识的人可都是能顶用的。
怕别人掀摊儿,那就自己人抱个团,在不偏僻的地方弄个院子,凡本地在外的人都可以这里联络感情。她就出这么个主意,头一年也不要干得多么的大。从现在到过年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经营呢!
顾翁等人眼前一亮!“同乡”关系他们是很懂的,虽然同乡之间互相坑骗是常有的事,不过如果只是借个人气、声势,那就很划算了。
祝缨道:“来,先从本府开始,咱们先设几处,择精干子弟去主持。他们过去只是‘客居’‘游学’长见识去的,并不是去经商。有本地商人过去要借用地方,也是他们照顾同乡。”
来了!
乡绅们精神一振。
祝缨想过了,很多事不用乡绅们是不行的。福禄县这块地方,识字的人都少,一文十个橘子都数不利索的大有人在,也就只有这些乡绅家可用的人还多些。有老师教都得好几年才能教出个差不多的人,何况福禄县也没多少能正经讲课的先生,光靠识字碑?怕不得个十年二十年的才有结果。富家子弟现成可用。
先定下五个点,比如南府就是赵翁的儿子,隔壁县是雷保的弟弟,隔壁府是顾翁的儿子。他们都不是商人,是去主持一地同乡会的。背后是县衙,但是县衙又不出面。这其中他们可以做的小动作就多了,也是会有收益的。
他们在当地先将橘子的故事传出去,到时候再由福禄县的商人去“投奔”。
赵翁的儿子到了府城,就可与赵振这位族侄有联系,讲一讲带了只橘子进考场从而考中的故事。
那边故事讲完了,这边库修好了,也就到了橘子收获的季节了。
祝缨道:“诸位不要畏难畏险。试一试而已,输了算我的。”
顾翁等人都说:“大人为我等思虑甚多,我等岂能毫无担当?”也都要承担一部分。
祝缨道:“本是我多事。诸位原可以安安稳稳取租过活的。”
雷保虽然挨了打,这一两年有事也没被落下,品出来自己就是撞枪口上了,事情过去不会再被重复追究,于是也站出来说:“人往高处走!县里穷成这样,能有别的出路还是想要的。只是咱们笨,没想着。经商也干不过别处的人。现在大人来了,就好了。”
当下讲定,祝缨幕后总揽,县衙就收个仓库租金以及商税,其他的盈利都是乡绅们的。但是乡绅们须得组织起来,也收普通百姓的橘子,不能压价,要买卖公平,每年都有个定价。再有,凡种橘树的种植、采摘、运输、仓储的管理也都要用本县的百姓。
同时,不许耽误了种地。
乡绅们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橘子存储在秋冬,我想,秋收之后就又该征徭役、修水利了,今年又有这事,须得再腾出些人手来将路也再修一修。这个不用你们管,莫慌,县里出徭役人工。则仓储的人手可以用些妇女,县里不会为你们征这个徭役的,须得你们自己雇去。一是心细,二是正好得闲。我知道你们有佃户可使,你们手里的佃户也未必够用。”
顾翁等人犹豫:“这也用不了太多的人手,何必要用妇人?这许多妇人聚在一处,说出去不好听。男人干事更可靠。”
祝缨道:“你们都是有年纪的人,见过的事情一定比我多。我只说一件,有了俩糟钱儿就去买酒、嫖-娼、去赌、去轧姘头,到手的钱全花光了、老婆孩子在家里饿个半死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吧?花光了算好的,还有花得太顺手欠债的,最后老婆孩子都卖了,家破人亡。”
顾翁叹了口气:“是有的,把自己喝死的也有很多。”
祝缨道:“要是出了这样的事反而不美。老实肯干的男人当然可用,不过这样的人我要先征发了干工程,不能给你们。”
顾翁还有点犹豫。
祝缨道:“我就这么一说,可以先试一试。我估摸着女人更能持家。如果你们要用男子,就要将他的工钱先批一半给他们家里。不能本县赚得钱,却有百姓饿死。”就说她家,她爹算好的了,不嫖不赌也尽力养家糊口,可钱财上头也不太聪明。
顾翁等人这才点头:“大人说的是。”
祝缨道:“事儿还没干下去,边干边定章程吧。等章程定下来了,我就不管了,全交给县中父老来处置。但在我手上,不能出纰漏。”
顾翁等人心中乐意,口上十分挽留。祝缨道:“官员是不能经商的。我只为本地百姓才插手。”
顾翁等人又高声赞扬祝缨实在是个青天,自她来了之后风气都正了。顾翁率先提到了识字碑,说:“实乃德政,开启民智。乡民都是好的,只是有时候与他们说话杂夹不清的。他们也不懂礼法,就只认自己的死理。有时候又不识数,收他们的租子就以为我们盘剥……”
说了一大套。
张翁道:“以往不见衙门为百姓租牛,大人可谓民之父母。难得是能做得成。比那些满口文章、眼高手低之辈又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