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道:“那是百里挑一了。”
祝缨心道:哪儿啊!今天有四百多号人没来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师的义诊的!还有凑热闹好玩,动真格的就反悔退缩的。要不是临时弄个保书、帖子还要费点事儿,信不信能有几千号人过来?今天到的也就将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里挑八个,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这种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会说的,只说:“初筛要去掉不合适的,留下参加考核的就没那么多了。”
高官们都点头,这个他们懂,朝廷取士也是这样的。
第一项写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为此时女子能读书识字的是少数。尤其是狱卒的门槛低,身份越低、人越穷越没有条件读书,这是无法强求的。
祝缨粗一分组,二百八十四人,不够二十九组,就把零头四个混在了其他组里。
再来第二项。
第二项是跑!有些迈不开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动的,也计分从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着自己的计分纸,从起点跑到终点,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终点把计分表交给终点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们的计分纸上计到达的名次。按名次给分。
王云鹤问道:“为什么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缨道:“算起来方便。”她学了好几年算账,觉得比起上中下之类的,各项算分更加直观一点。
其次是搬重物,也计分。然后又是抛掷,还是计分。
有些人在写名字的时候就开始脸上变色——是真不会,但是祝缨不放人走,还得让她们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时候跑到最后一名难过得落泪的,也有因紧张,扔重物抛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因而脸色煞白的。祝缨都没要赶人家走。
裴清问道:“为什么不黜?”
祝缨道:“只是其中一项。一帆风顺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顿打还能站起来的,也是很难得的。”
王云鹤低声问刘松年:“如何?”
刘松年道:“一身跟你一样的臭味。”
因为人多,第一天也就测这两项。
当天把计分纸收回,各人回家,明天来领,继续测试。
观看的高官们对她这种设计倒是没有提出异议,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是在选狱卒。否则集这许多妇人在一处,首先就不合时宜。
郑熹道:“明天要着紧。”
祝缨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个结果了。”
他们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后处理完正事之后再过来看,一如今天。祝缨也是,需要到大理寺应卯,简单处理完杂事再来。
当下各自还家。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又在跳舞。祝缨忙大理寺的时候也没忘了他们,为他们请封的奏本也批了下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阻碍,两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请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门的大堂上。
祝缨道:“得啦,还要做衣裳呢!”
张仙姑就说:“我跟金大妹子说了,她还说,以为咱们家有别的想法就没提。裁缝咱也用原来的那家的,我的头面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点私房钱呢!
祝缨道:“旧年的珠子还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这东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坏了。”
张仙姑道:“该给花姐也一同办两件的。年轻小娘子不弄,我一个老太婆倒……”
祝缨道:“嗯,再给爹打两根好点的簪子。”
祝大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说:“哎哎,好好!哎哟,我日后也是老封翁啦!哎哟……”他笑着笑着,又问,“咱家不能只有一个杜大姐好使唤吧?就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
张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显摆不是?你别说是为了老三,她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就为了自己风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呐?!”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们也觉得有点奇怪哩。”
祝缨问道:“谁?”
祝大道:“邻居也说,咱们家太省了,我知道他们是说抠门儿。你现在这样威风了,没个小厮跟着,也确实……”
祝缨又问:“那爹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习惯,又怕人不可靠,再有个什么亲戚的打上门,麻烦。”
“嗯,就先这么说。我手上的活儿弄完了,再办这一件。”
张仙姑也骂:“你还嫌她不够忙是怎的?”
那一边,花姐还要安抚杜大姐:“干爹不是冲你,是为了搪塞外面的人。唉,这个家你也是知道的,进项就只有小祝一个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请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来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这种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这个人怄气。她虽然是个粗使的仆人,心里也很明白,这个家,祝大说了不算,顶门立户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这位老封翁靠谱得多。老封翁说起来不靠谱呢,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着些了。害!这不上不下的,也就这么凑合吧。让她干活,她就干,老封翁要作夭,她就当没听到得了。据她看,这一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个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祝缨又要拦着张仙姑:“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娘想,甘大是个多话的人么?他肯劝我,多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又忙,耽误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静了下来,祝缨才得以休息。
………………
考核的最后一日,祝缨先到场,把评分纸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把记录的书吏给揪了出来:“这两份为何排名一样?”
并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这是跑步的结果,同时抵达的人也有,却不多,祝缨都记得呢。
她指着其中一张纸说:“这个明明是在后头的,你怎么把她的名次划了重写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当我瞎?
文吏道:“这个确实……”
祝缨道:“想清楚再回话。”
文吏终于说:“她跑到最后,急哭了,看着着实可怜。”
那边郑熹等人看着有趣,时尚书与祝缨不熟,问道:“你记得准?”
祝缨道:“回尚书,大概记得一些。昨天那个二百三十六,跟他说了几句话。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红色上衣、间裙,青布鞋,头上左边一朵红花,右边两根银簪。”
时尚书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后背都湿透了。
郑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缨道:“大人,这个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没干别的。是咱们自己人黏糊。”
郑熹也不生气,道:“计回原分。”又皱眉看了一眼文吏,让他退下,另换一人过来。
祝缨将计分纸检查一遍,又拣出几份计分有误的,都一一订正。从头到尾,她都没管谁哭谁不哭,只看成绩。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罚书吏。书吏们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便是今天的考核项目。人进来,领计分纸,又废了五十二份——她们放弃了,只得二百三十二人,于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组。
先是二话不说把人拉到小黑屋关了半天,根据哭闹程度打了个分。黑屋关完,又跑了几十号,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让人背书。背的是刘松年写的那个简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读出来,则背诵的能力可以放宽。如果有人能背出来,则读写可以放松。如果有人既能读写又背得颇多,那就得高分。
万年县忍不住问道:“怎、怎么又回来背书了?”
祝缨道:“看看心志是不是坚定。”
关完黑屋再背书,你说看心志是不是坚定?万年县道:“这也忒狠了。”
“我现在不狠一点,以后有的是她们觉得狠的人。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时尚书心里道:刑部如果要女监,倒不必这么苛刻了。他观察了两天,觉得祝缨这么选拔出来的妇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干活,也很健康,也识字。仿佛头一次发现,妇女当差仿佛也可以。虽然他的家中粗壮的女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见天烧火洗衣。
不想还没完,背完书,还得回答问题。因为上官太多,祝缨不好在他们面前说难听的话,考验她们受闲话的本事。而是问了一些苛刻的问题,譬如“做狱卒有人闲话怎么办?”“怀疑你们作风不正怎么办?”“有女囚贿赂你怎么办?”“在衙里遇有人调戏怎么办?”
然后是算分,于分数高的里面,祝缨将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标准与这些项目一同权衡,选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将他们的保书之类都封存入档。
鲍评事道:“怎么是二十四人?”
祝缨道:“再试一下,有口齿不清的,胆小笨拙的,一见上官就发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一下。”
此时,外面也有人庆幸的,也有人哭骂的。祝缨都不管这些,只照着自己的步骤来。
她把这二十四人带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尸间,再打一回分。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试,不管是什么,都是坚持完了一项再退出的,到了现在,有人一见白布蒙尸,布没掀开,人就又跑了四个。
最终几项考完,只得二十人。
从停尸房拉出来,王云鹤问道:“黑屋还罢了,牢房总有些昏暗,为何要看尸首?”
祝缨道:“难保有死在牢里的人,狱卒怎么能害怕这些呢?与其招了来中途再受惊吓,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说了,不让她们看血淋淋的尸体,怎么能锻炼出来?日后出去拿人,我还指望能带上她们呢!她们要不顶事,哪有理由再招办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来的计划。不能到时候再现找,从生养到熟。现在这些先干狱卒,理顺了,老人带新人。
最后才是主考官问问题。
钟宜摇头道:“几个杂役一样的差使,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郑熹虽也觉得过于隆重,有些项目太难,仍是说:“初创之时难免的,日后可再增删项目。都是要领腰牌进皇城的,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
钟宜就不再说话了。
祝缨那边,先是把自己订的关于大理寺狱卒的条款都说了,说:“能受得了的,就留下,留不了的就离开。你们入了复试,不与她们同,一人领一百钱走。”
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二十人竟都留了下来。
王云鹤与万年县等人听了,也觉得祝缨这规则想得周到,但是不许涂脂粉这样的规定,是稍有点来苛了,他们在心里把这一条抹了去,思忖着这两天的所见,已打起了腹稿。
接下来才是最后的考试。
全是一些问题,先是很和气地问:“姓名,籍贯。”
当先一人进来的时候,报:“付氏,京城人氏。”祝缨道:“是你?”
来的竟是付小娘子,祝缨早看到她了,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识趣,不上来认人。直到祝缨问起,她说:“正是妾身。”
她无论是书写还是背诵成绩都不错,祝缨以为她是可以试一试狱丞的考试的。付小娘子苦笑道:“大人容禀,妾有一个儿子正在病中,妾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早日寻些生计,也好早日让他过得好些。”
万年县也想起来了:“哦,是她!”
王云鹤问道:“怎么回事?”
万年县低声说了:“她是个寡妇,丈夫是个滥赌鬼,前阵儿死了。因是意外死的,他们发现了尸首,我们验了一下。当时,祝丞也在场。”他想起来了,当时男人死了,祝缨首先说的是,让他查一查是不是妻子谋害的,这个祝丞,京兆传说他心软,我看他的心未必是软的呀。
旁听的人里就有人起意,很想最后为付小娘子说两句好话。这样的寡妇带着儿子,本就是值得同情的。
最后选定的八人里,倒有五个已婚的,三个未婚的。已婚的就包括了寡妇付小娘子,未婚的包括那个父母双亡的武馆家的女儿车小娘子。祝缨最后把她们的名字计下,宣布了名单。
也不是人人都很凄苦,譬如那个看起来与车小娘子很亲近,一问果然是好朋友的甘小娘子,未婚,一家子和睦,但是就是好这个,就是想要干点事。家里爹娘也同意,亲自给送了来了。还有一个就是大理寺的小陶的媳妇吴氏,亲爹也是大理寺的吏,一家子都是干这个的,亲爹给送来的,亲娘还说:“生的孩子不用担心,我给你带,你只管上番去!”
其他十二人都失望极了,有人失声痛苦,也有跪地陈情:“小女子家中也没有别人了!求求大人了!杂活也做得!苦也吃得!不给钱也行,只要三餐一宿!否则……”
祝缨仍是面不敢色,命人:“拿钱来权作车马费。”
万年县不忍,道:“都是弱女子,何必……三郎,铁石心肠呀。”
祝缨道:“我心匪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