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侯道:“派了谁,你要怎么干?”
郑熹又说了,郑侯就骂高阳郡王:“呸!还说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连同属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个孩子,叫来我看一看。”
郑熹不敢说不行,派人去叫了来。
……——
祝缨头回见郑侯,心里也没底,还有点担心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个女孩儿。
等到拜见郑侯,她只看了郑侯一眼,头不由自主地压低。郑侯须发已有了明显的银丝,看起来倒不凶恶,祝缨却觉得压力极大。心里不由冒出在府城时金良说的一句话“手上见过血”。
郑侯的血腥味儿,显然比她浓多了。金良跟着郑侯上战场,以军功摆脱了奴婢的身份而成为军官,手上未尝没有人命,祝缨在他身上就没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血味。
郑侯有。
郑侯细细看了她一阵,说:“好小子,见过血。”
祝缨小小吐了一口气,郑侯笑了:“还行。过来我瞧瞧。”
都瞧过了,还过去!祝缨小小腹诽,老实走过去,也抬眼再仔细看郑侯。郑侯笑道:“不错不错!我常说金良傻乎乎的,他说你胆子不小,这回他倒没看走眼。”
郑侯看祝缨还是很喜欢的,他喜欢能干的年轻人,也喜欢长得整洁的孩子。祝缨不够高大健壮,但是够机敏,一眼扫过来也是个肚里有主意但做事稳重的样子。郑侯道:“这孩子很好。”
顺手把一柄金刀给了祝缨:“拿去玩吧。”
祝缨看了郑熹一眼,郑熹点头了,祝缨才谢了郑侯,双手接过。
郑侯道:“好了,你们去吧。”
祝缨跟在郑熹的身后,又从郑侯那里回到了郑熹的书房。
郑熹瞥了一眼祝缨手里的金刀,道:“倒是衬你,佩上吧。”
祝缨道:“忒贵重了,带着它,我得妨着多少偷儿。”
郑熹笑骂一声:“又胡扯。”
祝缨也就将金刀拴在了腰间,说:“不是胡扯,不像我能佩的,走在街上容易叫人记住。”
郑熹看她把金刀佩上了,心道:还是个孩子呢。
口上却说:“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什么要问的,有什么要说的,又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这事儿宜早不宜迟。要尽快有个说法。”
祝缨也不再管金刀的事儿了,道:“您这儿有什么线索?供词之类?殿下家的事儿,我什么也不知道,本不该打听,可涉及到了王子,还是要知道些的。”
郑熹从抽屉里拖出一叠纸来,道:“先看看。坐。”
祝缨也不客气,坐下来就着书房的灯光飞快地扫完了那叠供词,说:“我先捋一捋整件事儿,您看看有没有说错的,再说我预备怎么办?”
“好。”
祝缨道:“起因是为了立长还是立嫡。庶子年长,有了些想法,当时龚劼还得势,于是想走龚劼的路子谋取世子之位。借着生母兄弟管内库的便利,从中偷取财物贿赂龚劼。管事也借着职务之便偷窃,又放贷、包养外室,他存着‘外甥’继承王府之后抬举他的念想,所以才一直死咬着不吐口。不想龚劼事败,巧合之下偷窃事发,外室又露了痕迹。如今是要查一查他们说的有几分实,还有没有旁的与龚劼勾连更深的事,以及……有没有旁的把柄落在龚劼案里。”
郑熹听她说清了,道:“差不多。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龚劼做了十几年的丞相,查他的案子每天都有进展,还查到了现在,我怕他有后手。”
“嗯?”
“您查了这么久了,没查到与那位王子的关的证据吧?”
郑熹点了点头,也不藏着掖着,说:“他必还有一本暗账,上面都是这些败家子!”天大的把柄,能让许多人家急得上吊。
官场上常见送礼求官、求升迁,必然有本账。前任大理寺已经抄到了一本,郑熹接手大理寺,也就接了这本账,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他叹了口气:“你只管查这个东西,查到了我派人核账。”又想,是时候给祝缨找个师傅学算学了。
祝缨道:“我重新读一遍龚案的案卷,仔细研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去龚府看一看?还有,龚案的犯人,我想见谁就能见吗?王府那边儿……”
郑熹道:“只要机密,都可以。”
“可能还要点人手,看账的,跑腿的。”
“都可以,有难事只管来找我。万一我有事,你可去王府寻郡王。”
祝缨马上说:“给我一夜,明天我就开始办。”
“去吧。”
祝缨道:“是。”
祝缨一离开,郑熹就换了衣服又去了高阳王府,又与高阳郡王密议了一番。高阳郡王道:“你爹说得对,是要快。那个孩子,能行么?”
郑熹道:“现在要紧是保密,他就合适了。舅舅也再拿出几个可靠的心腹人,叫他领着。”
高阳郡王道:“要快!要查出那个逆子都干了什么!龚劼已然是困兽了!不要让他狗急跳墙,说出别的来!我不管别人,那个逆子与龚劼的事要查明白了!我才好到陛下面前请罪呀!”
说着,他流下了眼泪:“我如今,只有一个儿子了!我这家……”
“舅舅。”
高阳郡王命人领出幼子,对这孩子说:“来,给你兄长行礼。”
郑熹心中一恸,扶起年幼的表弟,说:“舅舅,事情没有到很糟的时候。如今也不过是依礼而行。”
“以后,你要多多照顾你的表弟啊!”
“是。”郑熹口上答应了,看着这瘦弱的孩子心里也是愁的。如今希望祝缨早点把事情查出来,真能拿到那一本暗账,上面其他的人也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至少他能把自己、郑家给摘出来。
…………
祝缨走出郑侯府,接受了许多注目,坐在那里等着求见郑侯的人数有增无减,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腰间的金刀果然吸引了一些注意,回到家里,张仙姑也发现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祝缨摘下金刀给她看,这刀只有五寸来长,金鞘镶嵌着数颗宝石,朱红的穗子顶上是一颗明珠。刀刃如霜雪,吹毛即断。以祝缨这一个月来的库房、当铺经验来看,怎么也值个二、三百金。
张仙姑拿拇指轻抹了一下刀刃,指腹便渗出血珠来,她忙把指头衔在口中说:“好快的刀!”
祝缨将刀收了,说:“到郑大人家回事儿,巧了遇到老侯爷,老人家给的。”
张仙姑乐了:“我说呢,你前阵子忙成那样!”
祝缨道:“案子还没完,且还得忙呢。”
“哎哟哎哟,有这样的赏,忙一些是应该的!这个你可得收好吧?咱们家哪有藏东西的地方?还是你带着?也好叫他们看看,你得上司的喜欢,好高看你。”
祝缨道:“这才哪到哪呢?也别出去说。”
刀很锋利,妙的是这个长度刚刚可以带进宫里,再长一点就不行了。她预备配个简单朴素点的刀鞘,方便带着用。
张仙姑道:“我知道!招贼惦记就不好了。来,吃饭吧!”
祝缨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张仙姑叫了她一声,她才说:“我想案子呢。”
张仙姑道:“哦,那你先吃饭,吃完了慢慢儿想。”
祝缨很快扒完了饭,回房点了灯,看着跳动的火苗把白天看到的供词、证据重新回忆了一遍。
供词可比她跟郑熹总结的更精彩,总之,这长子以为“舅舅”一心向他,不想“舅舅”也有私心,并不是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的。他指使“舅舅”偷一分,“舅舅”就要偷个一分半。因为是内库的管事,就有许多手段可以遮掩。
比如一箱金子,他把底层的都挪走了,垫上砖石木块之类,外面也是看不出来的。高阳王府豪富,等闲也用不着一次要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的事儿。珍宝也是类似的做法。祝缨让内库再凑一份珍宝,好看一看的时候是怎么办的,他糊弄人的时候就是怎么办的。
且府中各房各有各的私房,并不会时刻需要动用库里的东西,很多东西就是放在库里吃灰。
完全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一旦事成,“外甥”袭了爵,再查账的时候就可以说:都偷去送给龚劼了。
再对照着陈萌说的,就更清楚了,如果不是龚劼失势,这事儿说不定还真让他们干成了!因为嫡子年幼且体弱,高阳郡王是犹豫的,也有扶一扶长子的想法。
老太妃也是犹豫的。要是自己的亲孙子样样都好,外孙子在心里的位置就不会那么高了。
二位的心意,府中上下恐怕也有点明白,否则这庶子不至于起这样的念。
龚劼案是郑熹主办的,是个大案,办案的不止郑熹一个人,万一被别人发现了,郑熹、郡王统统说不清了就。
事涉皇位,皇帝是很难冷静的。
以祝缨的学识、经历,是不大能想到这一层的,但是龚劼与她有着颇深的渊源。如果龚劼不坑了冯侍郎,冯侍郎不会死、冯府不会败,花姐也不会流落京外,也就不会与祝缨相识。祝缨一生中的几件大事,是与龚劼有关的。她琢磨过。
现在她要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郑熹不能倒。
她得把那本暗账给查出来!
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呢?她还没找到账本,账本就从别处冒出来了,郑熹这一方没来得及处理。
等一下!如果这账本没了,会怎么样呢?不妥,还有龚劼,还有经手的人。
不不不,重头开始!如果这本账出现了,会怎么样?
祝缨站了起来!
她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对自己说:我试一试,我的想法对不对,明天先问问郑大人,他要觉得妥当,便可见我在这朝堂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这一晚,她破天慌地碾转了好一阵儿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到了大理寺,把龚案相关的案卷又调了出来,郑重看龚劼的供词,揣摩着龚劼的心理。虽然龚劼做丞相的年载跟她的年纪差不多长,且丞相之城府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她多少也摸着了一点端倪。
等郑熹回来,祝缨抢在了苏匡前面去见郑熹。
郑熹道:“怎么?等不及了?”
祝缨笑笑,凑上前去,附耳问道:“大人,提审龚劼,如何?”
“你?”郑熹的脸色变得严肃,“你道为什么这案子拖得这么久?一是陛下要查实,看看还有什么人牵涉其中,二是他难缠!我且要吃力,你是比别人聪明些,他却不止聪明,你连官面上的事儿还没全懂呢。”
祝缨道:“我知道自己没吃过猪肉,连猪跑见得都少。不过这件事儿,您先听听我的主意——我也不敢托大,只是随便一说。”
郑熹把身子往后扯了扯,看着祝缨:“说。”
祝缨的脸与他只有三寸的距离,问道:“告诉他,暗账找着了,呈给陛下,陛下没打开,当面烧了。”
郑熹的眼睛与笑容同时张开了,抬手捏了捏祝缨的脸:“很好!”
祝缨站直了身体,将脸从郑熹的手中扯了出来,揉着脸说:“捏什么呢捏。”
郑熹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很对!你是读书的料子呀!史书读得不错,会活学活用了。”
“啊?”祝缨不想装成听懂了,史书太多了,郑熹到底说的是哪个啊?下回遇到了,她不知道,岂不误事?
“没读过曹操烧信?”郑熹惊讶地通过祝缨的表情发现,祝缨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郑熹又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说:“这是很好的。”
祝缨问道:“那账本,还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