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拧身问道:“什么事儿?”
“京城,有鬼屋吗?”
小贼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有,你要干嘛?”
祝缨道:“当然是会一会鬼啦。”
小贼吓了一跳,说:“那我带你去,你放开我,还有,钱呢?”
祝缨松开了手,真的给了他十枚铜钱,都是制钱。小贼将两样分开揣好,道:“你跟我来。”
他带着祝缨走了一阵儿,祝缨道:“别想引我去你的窝,好叫人堵我,嗤——葱油饼吃完了吗?”
小贼嗅嗅自己的双手,又呵一口气闻闻,周身打量了圈,觉得自己没有破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祝缨道:“前面街口,你冲那个蹲墙根儿的使了眼色,他从旁边绕了过来,跑到这里报的信。”地上都是脚印,虽然积雪清扫了一些,一般人看着杂乱的脚印认不出,祝缨却是看这些东西的小行家了。
小贼的脸色难看极了:“你怎么知道的?!”
“行了,鬼宅呢?”祝缨不在乎地说,指指对面巷口,“跟他们打个招呼,别跟着我。咱们快些把事办完,你依旧干你的营生去。你们跟比赛似的,那一伙人这会儿收成可要比你好了。”
小贼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只得乖乖她去了一处“鬼宅”。祝缨看了一眼宅子,垂眼再看看这小贼,小贼年纪绝没有她大,长也没她高,有点怯地说:“我知道的,最鬼的鬼宅就这儿了,这破地儿,换了五回主人了。”
祝缨摸了把门锁,上面积的那点雪都要化了,门锁已经没了,一摸还一把灰,显是很久没动过了。透着门缝往更里看,里面格局一目了然。
这是所独门独院的宅子,虽然只有一进,但还是很宽敞的,正房三间,西边厢房、东边厨房,还有个简陋的马棚和一个简陋的茅房。院子也大,有个葡萄架,还架了个秋千。从“残存”的建筑来看,新盖的时候也是高大气派。只是现在连门板都朽了一半,正房大门洞开,墙上、瓦上全是枯草、窗纸也破得差不多了。马棚的顶也没了一大半儿,连茅房的味道都淡了许多。
小贼说:“起先是个官儿住的,官虽不大,能买得起京城这样的宅子已然是不错啦。后来听说吊死了个丫环,就开始闹鬼,只好卖了。有个商人买了,又闹鬼,半夜嚎,要索命。这名声就传出去了,有人低价买了来请道士作法,道士也来过了,说是驱完了鬼,结果还是闹。有人说闹的不是鬼,是狐仙,半夜丢瓦片打门打窗户的。
第四个来买的就是个道士了,在这儿安个外宅,谁知道来会外宅妇的时候,鬼跟狐仙一块儿闹了起来,点着了火,两个人光着屁股跑了出来,可现了个大眼儿!只好作价又卖了。买的也是个商人,本想自己住的,进来头一天夜里上茅房就看到一个白影蹿到了马棚,将他的驴子放了出来,驴子将他的腿也踩断了。养伤的时候又被鬼讨命,吓得连夜搬走了,这房子就在这儿了……”
祝缨倒是不怕鬼的,她跟着爹娘这么些年也没见着一个真鬼,真狐狸倒是见过,也没见着它们成了精化成个俊男美女给她两个窝头充饥,所以她就设了个卡把狐狸抓了换了点钱,全家吃了好几天有肉有白米的饱饭。
她愁的这宅子,就算租金便宜了,想住怕不是得给它重盖一个!那省下的钱还有什么用?白给房东盖房子吗?
祝缨摇了摇头,问道:“还有吗?”
小贼她来一个地方就已经觉得够倒霉的了,压根儿不想再带她跑路,他将手伸了一伸又缩回来,说:“我是这个,不是飞贼。”
祝缨问道:“西边这户是什么人?”
“谁知道?好像是个客商,也是赁的房子。这儿赁房子的人多。”
祝缨多给了他五个钱,看他一道烟跑了,自己也只能看着这个破宅子摇头了。京城人工也贵,她自己能修修补补甚至搭个破板房,让她自己盖个这样的房子,一没料、二没工,不行。她一家子又得一个落脚的地方,客栈花钱也确实多。
看来这笔钱还是得让中人赚了。
………………
祝缨又去了中人那里,直截了当地说:“甭管甘大哥说了什么,你就给我找个鬼宅,便宜些的!越便宜越好,鬼越厉越好。”
中人指着远处的大宅说:“那些宅子里头,不知道要死多少鬼,都厉,可都不便宜。”
祝缨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得,很远的那一片,亭台楼阁,乃是京城权贵居住的地方。就算鬼宅她都住不起,何况现在人家住得好好的,也压根不会卖。
祝缨道:“我钱少,得省着点儿。等我攒了钱,还要买宅子呢,这买卖你还接不接着做?”
中人看着这个小孩儿充大人也颇有喜感,认真地说:“我倒是想做呢,你知道京城的房价吗?就部里,一个六品官儿,他但凡衙门没油水,家里也没祖业收益,都得攒个十年二十年的。我知道你跟甘大进城,还带点儿南边儿的口音,兴许真有个前程,那也得留神,京城做官儿,不容易的。”
祝缨道:“我口音还有不对的地方吗?”
“嗯,还有点儿咬舌头。”
祝缨点点头:“京城官儿,不容易,是么?”
“可不是,这京城多少官儿,混得上名号的才有多少?又有清浊之分……”天下脚下的人,连个中人都能给人讲朝廷大事了。祝缨也不催他讲正事,只把他说的与金良等人说的比对,大致来说,这个中人居然不是胡说八道的!
一个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中人也升起了一股做人生导师的骄傲,得意地道:“凡来京城的,就要赁房、租房。穷酸、清高、摆阔……我见得多啦!也有些人有房子要卖的,不瞒你说,除了那些个王府、高门,朝廷赐宅的,那些个咱摸不着,其余的房子,我多少都知道些儿。”
祝缨道:“城里就你一个中人?同行是冤家呢,他们能告诉你?”
“这就不知道了吧?是冤家,可也是同行呢,不得互通点有无?你瞧那市面上的商人,他们也是冤家,可一同抬价的时候……”打住,说漏嘴了!中人后悔了,不该这小子说太多的。这小子简直有邪术!怎么一问,就叫人说了呢?
他并不知道,做神棍的想混得好,与人聊天、诱人说话的本事是必得有的,不但是说话的内容,连表情、眼神、体态、动作、语气、声调都有点讲究。祝缨在这上头比她爹娘厉害多了。
他算机灵的,大意一点的祖宗八代被套了都不知道呢。
祝缨也不再追问,就说:“那鬼宅呢?还有没有?”
中人道:“好好的孩子,要什么鬼宅?喏,倒是有一处,地方也不错,周围要么是小有些家产的小财主和商人,要么是小官儿,不过又不很富。你要有多点儿钱啊,他都能卖给你。就是房子破点儿,在那边城东,安宜坊里头。”他报了个地址。
祝缨心道,那不就是我刚看的?太破了!问了价,价格倒真是个骨折的价,租房是骨折价,买房也是骨折价。但是租房的骨折价后面,是这破房子没法住,得维修,那还不如去租个正式的。买房的这个价格得一百贯,祝缨得砸锅卖铁还再欠债才能买下来,买完了也得重新修,甚至重建,那就更没钱了。
看祝缨没说要租更没说要买,中人缓了口气,说:“你就听我的,这房子便宜是吧?破旧得很!你修修补补的钱,都够赁个好的了。这京城,但凡闹鬼轻一点儿,房子好一点,它卖便宜些都能脱手了呀。要不就是彻底荒废了,比这个还破。你又不是头一个要找鬼宅的。我劝你,还是正经赁个好房子吧,我这会儿倒是有,看在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自家给你打个八折。”
房子又不在安宜坊了,但是听布局与安宜坊那处房子差不多,却是一所很正常的、不闹鬼的房子了,井绳也是正常的,门窗也是正常的。祝缨道:“那看看吧。”
中人拿了钥匙,与祝缨去房子看了一圈,租金是住客栈包院儿的三分之一,但是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就得自己张罗了,院子里甚至还有一口水井!中人说:“这井水不够甜,要到外边弄水,不过洗洗涮涮是足够的啦。你们吃水也吃不了多少,这边离西市也不远,零碎儿坊里就有小铺子能买。懒得做饭时,那边也有小食铺子,甘大郎的面子上,我能亏待你了么?”
祝缨四下看了,又进了房里看里面有没有漏风,可惜房上还有残雪,看不出是否漏雨,屋里地上倒还没有湿。祝缨溜了一圈,说:“有老鼠。”
中人道:“哪儿没老鼠呢?宫里还要抓呢!夏天还有蚊蝇呢!”
祝缨问道:“还有别的吗?”
“都不如这里。”
祝缨又跟他看几处房子,这一天就过去了。到了太阳落山,中人问道:“怎么样?定下来没有?”
祝缨道:“还有没有?”
中人也有点泄气了,摸出张京城的图来,指给她看:“咱们这一天,能跑的地方都跑啦,你瞧,这里、这里、这里,这一片贴着皇城,这都不是你能看的地方,都是各路官员住的,小官儿都挤不上边儿呢。咱们在这儿,离皇城远,人密,才是咱们能看的。那边那一片,富商多,也贵。这个就别看了,这里太破旧了,我看你也瞧不上……”
祝缨默默地记下了这张图,又将没有标注的地方都问了一下,这个是什么街,那个叫什么坊的。最后说:“我心里有数了,明天我带爹娘去看一下,回来就跟你定。”
中人跑了这一天,如果能定下来,倒也不算白辛苦,他笑道:“那敢情好,这样下次甘大郎问起的时候,我也有个交代啦。怎么不见他?”
“还说你们认识呢?你不知道他跟着郑大人办差去了?”
“郑侯出京?”
“不是,他儿子。”
“哎哟,哪一个?七郎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又有新差了。”祝缨说。
中人见祝缨说话间很是随意,再看她的样子也很白净俊秀,穿着还挺得体,有点小财主家小儿子的样子。中人见过许多人,却有点吃不准祝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心道,难道是郑侯家什么远房亲戚?
想起来套个话的时候,祝缨已经跟他告辞了。
…………
第二天,祝缨套好了车,带上张仙姑和祝大,一家三口又到了中人那里。一路上,张仙姑还担心地问:“咱们出来了,那放在客栈里的不会有人偷了吧?哎哟,咱们就该留一个在屋里看钱的。”
祝大道:“留谁?你留下?不看看房子你又不放心!”
张仙姑道:“轮流看!都要赁房子了,好几贯钱下去了,还不兴咱们多看几回呀?”
祝大道:“也对。”
两人叽叽喳喳的,祝缨道:“来都来了。钱我放好了,别担心。”郑熹给的钱已经花了一小半了,现在再赁个房子,如果是长租,又得去不少,剩下的祝缨都给藏房梁上了,也不怕丢。
祝大和张仙姑才不说话了。
拉上中人,一道去了房子那里,祝大和张仙姑看了都很满意,他们这辈子也没住过这样归自己管的好房子,虽然是赁的,两人心里都有了一股难言的激动与安详。两人在院子里打转儿,又往屋里看了,里面家具虽然简单却不简陋,灶下连锅都有,厨房里还剩了一小堆劈柴。
铺盖一铺,自家携带上京的零碎一摆,这日子马上就能过起来了。
中人看出他们乐意,说:“大哥大嫂,咱们这就定个契?”
祝大问:“多少钱?”
中人看了看祝缨,微笑着报了个数:“房东要押金,押一付三,三个月起租。您要再长租呢,租一年,租金先付,就免了押金。要是来年还赁这个房子,年前得付了下一年的。如今离过年不远了,您要租三个月,就交三个月的。要租一年呢,就得交到明年过年的,我给您免了这个月的,您交十三个月就得。”
张仙姑道:“这个月就剩三天了!说得好大方呢!”
中人道:“那这样,我对三郎夸下海口了,要给打八折的。您要是长久的赁这房子,我再给您折一折,一年收您二十贯,您瞧怎么样?”
“二十贯?你怎么不去抢?!!!”张仙姑炸了!在老家,没出县城的时候,她全副身家也没这些钱!二十贯,大半年前够让她放弃丈夫的命了。搁这儿就只够租一年房的?她的心里,府城那个单间儿,连押带付一个月的租金也几百钱,到了京城,房子是大了些,她也准备多付些,可一贯一个月也顶天了!
这还要长租?闺女就算真的当官做吏的,一个月能挣几个钱?都花房租上了吗?
中人听她这口音是外地来的,对祝缨道:“三郎,这里是京城。一个月不到两贯钱,顶顶划算了,换个人,他得一个月三贯钱才能拿到这房子,我已经没赚头啦。这是看在郑家甘大郎的面上给的价,这些日子你也转了吧?更便宜的也有啊,大杂院儿,你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气度,跟那些卖水的、拉车的、抬轿的合住一块儿?”
祝缨想了一下,其实她还真不介意,她之前十几年住的也是又穷又不好。不过到了京城,手上又有了一点钱,还是住得好一点。不然,就这几十贯钱,放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真得有一个人日夜看着它们。
祝缨对张仙姑道:“娘,就这个吧!赁个整齐的房子好过年!暖暖和和的过!咱们不朽是怎的?”她还是很有信心在郑熹那里做事能坚持下去的。这几天在京城逛着,也大致知道了物价,房子赁下来了,月俸也足够生活且每个月都能存下一点。
她打算过两天再把从南边带来的货物给发卖了,越近过年,各种东西都涨价,还能多卖些钱。算来这一趟因为是跟着钦差回京,带的东西也多、也没税,一路吃住都不用自己花钱,等于是直接从府城那里将货带到京城,除了货价没有成本,却能收获得到两地全部的差价。
居然也能赚上个二十来贯钱!怪不得商人们都好跟着官员行走!
祝缨道:“咱们订契,你跟我去取钱。”
中人道:“好!说好了,二十贯?”
“好,二十贯。”
中人道:“我回去拿契书,再备车拉钱。”
“房东呢?”
中人笑道:“他家将房子将给我来赁,自然是有道理的,他人现不在京城,白放着也是长灰,又怕没人住招狐狸。否则我也不能就做主给你这么个价钱!我也不会骗你,我骗了你,不怕甘大郎来找我的麻烦?我这现也有房主的文书给我,这就回去取来给你看。”
当下,带了中人去取了契书,给祝缨看了房主委托的文书,他又驾了车跟着回了客栈,两边儿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契书各执一半。
临走前,中人笑道:“三郎,甘大郎面前,还请多为我美言几句话!以后有买卖,还来照顾我的。”他这笔买卖确实没赚太多,但是甘泽带来的人,他是留了个心眼儿的——跟侯府有关系,先处处看看,不行,来年再给他涨价嘛!
…………
那边,一家三口都很兴奋。张仙姑和祝大嘴上说着“贵了”,心里对一次做这么大一笔的交易也是有不自觉的自得。
祝缨道:“咱们明天一早就搬过去吧。”
祝大道:“客栈的钱都付了。”
“住几天算几天的,这个是讲好了的。钱是存柜上的,算清就行。”
张仙姑道:“真想现在就搬过去呀!”
祝大道:“白费灯油钱!又要宵禁了,等抓呢?”
这一晚,张仙姑和祝大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祝大说:“我来收拾车,老三,你去柜上与他们算账!”祝大不但识字不足三百,算账也算不清三贯以上的账目。这个不是因为他蠢,而是他的日常生活没有超过三贯的,没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