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
他垂下头,谨慎复述出一路上见闻:“洛阳西九客栈时,因为我等一时疏忽,导致殿下……那时燕侯的人马一路追杀,逢将军得信后,赶来与我们会合。因洛阳万寿宴还未结束,我们不敢大肆搜寻,闹出太大动静引人怀疑。逢将军提议,分散人马埋伏在城门口,结果翌日,就有数辆不平常的马车冲了出来。”
“我们察觉其中一辆是有殿下踪迹。于是我与逢将军带人追逐,直到马车进入了并州一路往北,看方向正是往幽州而去,我们才最终确信马车上的人有殿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入并州,皇帝的人也追过来了。这时,逢将军提议截杀车辆,趁乱带走殿下。”
萧望舒眼珠动了动。
她停下叩案的手:“皇帝?什么时候。”
王野思索片刻:“应该是入并州的第二日。埋伏在队伍后一里的亲卫失去踪迹,我亲去查探,在草间找到一片遗落的赤羽。色泽光润,触之生温,应是卫尉府箭矢特有的锦雉翎。”
卫尉府,南军,公西氏……萧复。
萧望舒微微往后,肩侧靠向凭几:“什么时候发现马车里不是孤?”
“截杀时。皇帝的人马冲出来,却没有按我们料想之中行事。逢将军见事态失控拦截不住,情急之下带人杀入马车,却发现车里……只有一个死人。后有人指认,此人正是并州刺史毕显之女毕兰因。”
萧望舒再问:“截杀是第几日?”
“距离洛阳西九客栈一事,已有半月。”
萧望舒闭上眼。
半月后,她刚到高平,是第三日孟旭带人,护她离开去往朔方前线。如果说萧复能从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行踪……只能是在这个时候:孟旭麾下有萧复的叛棋。
郅支能不顾姑衍山大军压境,也要突袭朔方城,很明显是收到了萧复情报。
第一次突袭边境,与京畿事变相隔不过两日,萧复兵不血刃,解决掉林家欲赶回长安的意图。第二次突袭,却是郅支突然得知她就在朔方城内。如果不是长孙无妄那一声道明身份,引得郅支疯狂进攻……萧望舒不会想到,萧复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而这一切,都与长孙无妄料想得不错。
萧望舒揉了揉眉心。
萧复,逢燮,毕兰因,毕显……这一切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事实:长孙无妄没有骗她。
至少他敢放王野入府,就已经让萧望舒倍感深思。
长孙无妄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如果这些都是谎言,那在王野这里很容易一击就碎。
萧望舒少见地静了许久。
屋子里燃着冷香,过了黄昏,已经有些淡了。
王野斟酌过后,还是再道:“自从发现马车内没有殿下踪迹,逢将军就带人在并州暗中搜寻。大概是耽搁时日太久,兖州传来军报时,留守驻地的逢家军已经溃不成军……青衣军一路攻陷,直将逢家逼入豫州。军情危急,逢将军再耽误不得,只得火速赶往兖州。”
“逢家军现在豫州?”萧望舒皱起眉。
“是。听说是豫州刺史张谦亲开城门,死伤惨重的逢家军才得以生息。”王野想了想,补充道:“张谦向来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这次亲开城门,想来也是在逢将军面前施以援手,以待来日……”
“兖州失守,逢家在十三州已无立足之地。”萧望舒摇头。
王野疑惑:“那依殿下的意思?”
“张谦唯利是图,以待来日这种虚话,对他而言做不得数。他援救逢家,不过是看中了逢家’保皇’的名头。”
王野微怔:“张谦……是在向长安投诚?”
萧望舒叩响桌案,眼尾微垂了垂:“准确来说,他在向萧复表忠心。抑或说,逢家南下退入豫州,是萧复的意思。张谦在观摩了这么久的京畿兵变,总算琢磨出公主府失势。萧复的天子之令,他必须接。”
王野回味出萧望舒言下之意。
他一瞬间脸色惊变,“逢家是皇帝的人?!”
萧望舒没有应答。
她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叩着桌案,木声沉闷,韵律轻缓。
半晌。
王野哑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他垂首道:“逢燮临走前,曾向公主府求援徐州粮草。属下想着逢家军既在豫州,徐州相距不远,可以顺手驰援,便……同意了。”
萧望舒手一顿。
似是意料之中,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意外:“这不怪你。逢家叛变始料未及。你把玄鸟令交给他了?”
王野摇头:“未曾。玄鸟令乃殿下谕令,见令如见人。属下不敢轻易将此物转交他人。只写了封书信,加盖属下官印,命两名亲卫与逢燮同入徐州。因日前徐州刺史姚恕在长安暴毙而亡,现徐州暂由楚郡守李逊代领管辖之权。”
楚郡守李逊,曾为司家军千夫长。后司家没落,李逊投入公主府,入徐州楚郡掌食邑之地。
对此人,萧望舒可以放一万个心。因为司青衡初入军营时,李逊曾为她的授业恩师。
萧望舒又揉了揉眉心,那片红印子看得明显。
只是王野停在屏风外,不曾看得。他道:“逢燮绕后入豫州,按脚程来算,估计再过两日徐州就会收到信件。殿下,那徐州……”
他的声音慢慢轻了许多,也低了不少。如同屋子里冷掉的熏香,风吹过一阵,再无余味。
似乎过了许久,萧望舒放下手。她直起腰,撑着桌案站起身来。
王野站在屏风外,只能隐约瞧见她萧疏清瘦的背影。
她站在窗前,淡淡道:“你即刻带人赶往并州,秘密捉拿毕显。至于逢燮……不救。”
王野喉头一紧,低头应下:“是。属下这就传令,让李逊守好徐州防线,莫让青衣军再度南下……”
“不。”
王野微愣了一息。
他抬起眼,透过那扇云雾瞭山图,萧望舒的身影依然模糊不清。
屋外渐渐传来小姑娘闹腾的声音,冲淡了屋子里的冷清寂静。
半开窗扉下,一枝新芽探入窗台。
萧望舒伸手,细白的指腹轻轻触碰那抹生机勃勃的绿色。
她声音有些轻,但对王野来说已经足够清晰。
只是无人分辨她似下令或是呢喃:“让李逊把粮草……暗自送往青州。”
……
干饭人干饭魂,干饭都是人上人。
长孙蛮捏紧汤勺,一张脸都快埋进碗里。
一旁的魏山扶啧啧称奇,动作娴熟地拉了拉她后领,接着把碗里晾好的汤推过去:“快快快,喝喝。免得一会儿又噎着。”
长孙蛮一口汤下去,总算腾出点空闲。她挑出一只青虾,自个儿在那儿剥得欢快。
就是许久不见萧望舒出来,她闲暇之余又有点担心。
长孙蛮一手摁住虾尾三截,“啪啪”两声,就在魏山扶叹为观止的目光中,从中剥出一个完整虾仁儿来。
“……这怎么办到的?长孙蛮你实话实说,你这剥虾功夫练了有多少年了?”
长孙蛮瞬间忘了自己上辈子苦练剥虾。
她挺挺小胸脯,眼里写满对魏狗的不屑:“这还需要练吗?这不是很容易就办到了。喏,你看。”
说着,她又手指一摁,“啪啪啪”,一只水光滑溜的青虾落在魏狗碗里。
魏狗满是震惊。
逗完魏山扶,长孙蛮又开始唉声叹气。
小郎君学她模样,摁着青虾一阵捣鼓,还是没成功。
“你说我娘在里面干什么呢?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她怎么还不出来呀。”
魏狗忙着手上干活,没空搭理她。
长孙蛮怒,一把端走青虾。刚失败一次想再练习的魏山扶一手抓个空。
他茫然抬起头,刚瞅见长孙蛮,后者立刻开了一波嘲讽:“偷师学艺也不是这么干的吧?魏山扶,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练我的功夫,是打算以后给我剥虾吗?”
魏山扶一个激灵。长孙蛮瞪。
魏山扶捧起手里不忍直视的残缺虾仁儿,干巴巴憋出两句:“你……你赐教。也、也不是不可以。”
“……??”
长孙蛮怒而拍桌,踩在小胡床上,指着魏狗鼻子怒骂:“好家伙,我就知道你待在这儿不安好心!居然妄想图谋不轨?!”
这一声嘹亮穿云,直把刚跨入门槛的萧望舒停在原地。
她微偏头,目露疑惑,问:“何人在屋内?”
王野已经接令暗中带人去并州。雅风跟在身后,轻声说:“是魏小郎君。小郡主明日生辰的事在府内传开了,魏小郎君又赶了过来,如今俩人正在用食呢。”
没待雅风还说些什么,屋内小姑娘又嚎了一嗓子:“你说!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剥虾神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不快如实交代!”
“……。”
两人停在屋外,一时没有再进。
雅风垂低头,没有大胆窥伺萧望舒的神色。
萧望舒微微眯起眼。
魏山扶……他跟阿蛮这一路上,确实走得太近了。
七岁知礼,他俩现在早到了分席而食的年纪。
萧望舒没有选择进去。
她掉头往来路走,雅风连忙跟在身后。
清幽风声中,萧望舒淡淡道:“阿蛮这段时日荒废学业,魏小郎君若还来找,就说她读书去了。”
雅风知道这些话是讲给君侯听的。
她不敢怠慢,连忙应下。
……
翌日。
二月十五花朝节。
长孙蛮昨夜跟魏山扶闹腾了许久,直到半夜才睡下。
她向来觉多,又爱眠床。雅风等人初次侍奉她,没有经验,惟恐手重惹着她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