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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工部没跳出来说没有空府邸了,他们麻溜地把周围的民居给迁走了,以小院为中心,造了五进的大院落,亭台曲水,落花繁英,比起从前是天壤之别。
  如今,姜肆就站在这座府邸外面。
  虽才三月,却已有了几分热意,她躲在树荫下面,远远地往前眺望。
  裕王府在她死的时候因为薛准的炙手可热颇为热闹繁华,来往的人很多,门房还专门安了一个框子放在门口收帖子,就这还不够用,多的是各种托关系进府相见的,那一整年里,姜肆都在收各个夫人的赏花宴的帖子。
  从前门庭若市的裕王府,如今也冷清下来了。
  府外的墙壁上长满了藤蔓,几乎将整个府邸都埋进那片绿油油里,连府门,远看上去都旧了。
  姜肆有点意外。
  按理来说,薛准当了皇帝以后,裕王府应该会有掖庭令定期派人来维护的,毕竟是从前的脸面,若是破败了,面上总是不好看,至少要五代以后,这座府邸才会被重新并入空置府邸那一类。
  薛准是老了,又不是死了,怎么裕王府就破败成了这样?
  她头一个反应是不是薛准心虚——看到姜府的时候她还想着兴许毒死她的不是薛准,这会儿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实在是她死得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这会儿倚着树,心里想,会不会是薛准毒死了她,然后不敢重新进裕王府,怕她变成冤魂索命?
  她被自己的猜想逗得忍不住发笑,低着头拿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没办法,她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披头散发呐喊着赔我命的场景。
  等石子儿从树荫里越过明暗界线滚到太阳底下时,她听见了甲胄摩擦和车轱辘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
  一列禁卫骑着马驾着车远远过来,停在了裕王府门口,领头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舍人弓着腰往后走去,到车边说了几句话。
  姜肆下意识把头缩了回去。
  她认出来了,那舍人是梁安。
  太监们没了命.根子,老也老得慢些,更何况梁安当了二十年的大太监,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看起来也就不如别人老得明显,五官没怎么变,脸上只多了两条褶子,一眼就很好认。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肆的心跳慢慢鼓噪起来,扑通扑通的,在这个寂静的时候分外明显。
  能让梁安那样恭敬且会到裕王府来的人,只会是她的丈夫薛准。
  她下意识有些紧张。
  可过了一会儿,被春天的风一吹,她忽然就醒悟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她都换了个身份了,虽然和以前长得有几分像,可只要她没被熟人看见,天底下这么多人,薛准总不能把她逮出来吧?
  想明白以后,她躲在树后又悄悄探头,想看看薛准到底想干什么。
  马车帘子掀开,薛准从里面下来。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旧衣,连束发的发冠也是旧物。
  姜肆第一眼还是去看他的脸,她以前能看上薛准,他这张脸占了一半的功劳。
  薛准是老了。
  一个人的年纪上来了,哪怕和从前一样是旧妆扮,依旧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薛准这些年再怎么保养,也遮不住脸上的风霜痕迹,眉间添了一字,唇角微微下撇,面容更加严肃,一双眼睛尤为明显。
  他眼里再没有了从前少年意气的亮光,只剩下了满目的沉郁。
  第11章 第 11 章
  姜肆咋舌,薛准比她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她原先还以为薛准四十二了,脸上会和寻常年纪大了的人一样生出褶子。
  姜肆死得时候姜太傅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比如今薛准大几岁,因为姜肆有哥哥,但是姜太傅一向不太注重个人形象,或者说是审美歪了点。
  姜太傅极其向往那种传言中的清癯夫子,所以留了一把山羊胡,说是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学识渊博。
  嗯……虽然他每日精心打理胡子,可难免看着还是个糟老头子。
  所以姜肆最开始还以为薛准指定也成了个糟老头子了,毕竟他爹能因为别人看着更文雅留胡子,薛准也可能会因为能看起来更威严留胡子吧?
  可如今见了面,她发现薛准没有留胡子。
  她眼神很好,隔得有些远她也能看清薛准的脸,下巴上一点儿胡子也没有,打理得干干净净,除了眼睛透露出来的一点儿疲惫,其余看不出来分毫。
  姜肆想起了从前。
  上辈子她看上薛准以后想办法去接触过薛准,毕竟是两个人后半辈子相处,她总要问一问另一半是什么想法,而为了让薛准心动自己的提议,她每次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出门,比从前要认真几分。
  如今薛准这样,倒有点像她那时候。
  薛准很快就进了裕王府,而梁安他们这些人却守在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跟进去。
  姜肆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偷偷过去看一眼。
  反正整个裕王府里也只有薛准一个人。
  打定了主意以后,姜肆绕路到了裕王府的后门。也得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片的布局都没怎么变,裕王府的格局也没变,她还能轻而易举地摸过来。
  王府的后门紧锁,墙也有点高,但这难不倒从小就喜欢爬树翻墙的姜肆,她小心翼翼地翻进了裕王府里——也多亏了当初的薛准,说什么要让她怀念以前在姜家为所欲为的日子,给她在后院种了一棵能让她爬上爬下的树。
  二十年过去,这颗树枝繁叶茂,都快伸到墙外了。
  姜肆回头看了一眼它,轻轻拍了拍树干,扭头往里面去了。
  薛准是光明正大进来的,比她速度要快得多,早就已经去里面了,姜肆怕撞见他,沿途都小心翼翼地躲藏着,一边藏,一边悄悄观察裕王府的摆设布局。
  让她意外的是,裕王府的摆设仍旧是之前的样子,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姜肆带着丫头们亲自布置出来的,她对哪个花瓶摆在哪里都熟记于心,更别说她死之前还在整理库房,累极了,才喝了一杯端上来的毒茶。
  往事不提,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升起无限的疑惑。
  薛准为什么要把裕王府的布置保留?
  她虽然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却也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没办法,之前她刚嫁给薛准的时候,薛准穷得叮当响,又不肯轻易动用她的嫁妆,两个人日子过得相当拮据,除了姜肆自己的那部分,府里的开支一省再省,如此影响之下,她也就养成了节约的习惯。
  要是薛准死了她活着,她指定是要把他以前常用的东西收起来的。
  她怀着疑惑走到了她常住的那间房,里头暂时没人,她也就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
  关上门,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裕王府外面的布局和从前一模一样,除了院子里那些无人打理的花草枯败了,也就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变了。
  多了很多的书。
  姜肆房间里原先的一个多宝柜被换成了书柜,上头的瓷器摆设也不见了,上面都摆着一些书。
  她去翻了翻,里头大多数的书都是志怪异文,还有一些是风俗民记,她甚至还看见了新鲜的话本子。
  有一本《银海灯笼》她刚出宫的时候路过书肆还看见在热卖。
  她有些茫然和疑惑。
  整个裕王府破败成这个样子,外面的爬山虎都满墙了,薛准也不叫人打理,反倒精心维护着里头的摆设,还有心思在她房间里摆上新鲜的话本子?!
  姜肆以前倒是喜欢看话本子,可惜她爹不给她看,她只能自己偷偷地看。
  现在房里多了这么多的话本子,要不是顾忌着还有另一个人在,她都想打开来看上两眼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点儿细碎的脚步声。
  姜肆一惊,下意识地环顾周围,然后想起来了自己床板底下有个空间,原来她没想弄这个空间的,可是打床的时候木匠说这样床里头能放下更多的东西,她也就同意了,后来床搬进来,她也没往里头放过东西,连薛准都不知道这床是个半空心的床。
  她快速掀起床板,躲了进去,在脚步停下的瞬间,从床里伸出手把床角的被褥重新抻平。
  吱嘎一声门响。
  姜肆透过床板之间的缝隙,看见门口的人走了进来。
  果然是薛准。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姜肆很有印象。
  那是有一回她和薛准跟着先皇去狩猎,哪怕薛准不受宠,这种大型露脸活动他还是要参加的,否则总会被诟病,往往这种时候也是他们来之不易的轻松时刻,先皇忙着树立自己的威风,兄弟们要展现自己的能力,而薛准呢?
  他一个不受宠冷宫皇子,还真没必要这么努力,要是表现好了才叫扎眼。
  所以他就装傻,带着姜肆在草原上溜溜达达,两个人骑马到处逛。
  宫廷里有画师随行,那一日瞧见他们并马而行的背影,忽有所感,下笔如有神,绘下了那张骑马图。
  虽然是背影,却颇为生动,恋人、骏马和微风抚草,氛围很不错。
  薛准珍之藏之。
  那天他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姜肆屏住了呼吸,心底泛上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傻子。
  在疑惑薛准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起了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薛准穿着旧衣一个人来到裕王府,其中的含义不必言说。
  她也没办法骗自己说薛准是来做戏的——都二十年后了,他还是一个人独自前来的,他做戏给谁看呢?有什么意义呢?
  薛准进门以后熟门熟路地去找了一本话本,然后坐到了旁边的软榻上,慢慢地翻了起来。
  姜肆仍旧看着他。
  她记得薛准并不喜欢看话本,就像他根本不信佛一样,整个裕王府只有姜肆自己喜欢看话本子,薛准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经史子集,每次他们俩坐在一起看书都是各看各的。
  姜肆对话本的爱好很广泛,什么题材都喜欢,狐妖书生、红娘姻缘,甚至奇诡怪谈她都爱看,每每她为话本之中的故事惊叹,薛准都会默默看她一眼。
  他对姜肆看杂书并没什么意见,只是经常板着一张脸告诉她看这些东西可以,但不能信,不信神佛、不信怪异,维持本心。
  可现在薛准在看话本子。
  还是《银海灯笼》,如果姜肆没记错,书肆宣传说这本是海底鲛人的故事,什么人死之后灵魂飘向归墟,如果人间有人牵念,死人会借着鲛人之身复活,从归墟洄游而上,回到人间。
  她当时听了一耳朵,没太在意。
  现在她窝在床里,看薛准坐在那里看话本子,总有一种怪异的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但并不像从前那样完全熟悉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从前听说的那些前朝的皇帝们,皇帝们的年纪越大,就越发追求起传说中的神佛之说和长生不老之道,薛准不会也这样了吧?
  前朝的几个皇帝前期何尝不是个明君,后来开始信奉长生之道搞得民不聊生,宛如变了个人似的,现在薛准如此,她很难不会多想。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流转,不知不觉的,她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