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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十来日的行程匆匆而过,姜肆一边打听消息,一边在心里下了决定,等到进了宫,她立刻就得想办法出宫。别的不说,就她顶着这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就够死几百次的了。
  去往京都的一路上灰尘漫天,又是紧着赶路的时候,沿途便没什么风景,马车也晃晃悠悠的,才出临江一路觉得新鲜的家人子们也都安分下来了,唯有姜肆每日坐在马车边上撩起帘子往外头看。
  她以前从未出过京都,看什么都新鲜,反倒是愈来愈近的京都,叫她失了兴趣,又有些害怕和复杂。
  可心情再复杂也有重新进宫的那一天。
  三月初六,姜肆这一批家人子入宫,住进了永巷。
  刚进宫的家人子都是从民间先进宫的,入宫前就没学过宫里头的规矩,新进宫头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都洗一遍。
  大多数的姑娘都很窘迫和羞耻,姜肆倒是坦坦荡荡,大家都是女人,该有的大家都有,再羞耻总要走这一遭,还不如坦荡接受,免得吃更多的苦,那些老人手里头的搓石和絮瓜瓤也不是吃素的。
  洗完了澡,姜肆坐在房间里擦头发,一边坐着,一边思忖着该如何出宫。
  大庸朝宫里的规矩并不算太严厉,家人子能出宫,若是寻着好机会,甚至能脱离宫人的身份,其中一个法子就是父母到宫中领人,不过姜肆是不能了,她再让楚父楚母领出去,估摸着又是被送到杜府的命。
  另一个法子,就是托病挪出去,只是这也让姜肆有点发愁,出了宫想要立足,银子是必不可少的,可她身上拢共就剩下五两银子了,若是要在京都生存何其困难,还是得想法子挣点钱再出去。
  她目光落在窗台上,窗台上插了一枝晚梅,平常这个时候梅花早就谢了,窗台上的这枝倒是颇为坚韧,枝叶斜斜,往外探出了头,遥遥指着一座塔。
  永巷是一条长巷,姜肆他们住的地方离中央更远些,可再远,坐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那一座佛塔。
  塔共十五层,砖檐叠涩,从低层向上内收,在昏黄的光影里直直矗立着。每个一个时辰,一声清亮的钟鸣,都会从第十五层垂落下来,铺沿到低矮的永巷之中。
  发尖润湿的手感让姜肆微微有些愣神。她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薛准要在宫里头建这么一座塔?
  她和薛准成为夫妻的年份并不算太长,但也有三年,姜肆自诩对他还算了解,薛准不信神佛,也不在意那些虚妄之事,偶尔看见姜肆读那些奇闻异事的话本子都会摆出板正的脸色,让她可以看,但不要信。
  可现在坐落在姜肆面前的,却是一座精致的佛塔。
  她叹了口气,兴许是这二十年里薛准变了,亦或者是她根本没有看懂薛准。
  旁边同样擦头发的唐沁听见她叹气,悄悄问她:“你怎么了?”
  姜肆已经收起脸上的表情了,笑盈盈回头看她:“没事儿,就是想着进了宫难见父母,有些想家。”被她拿走了银子,也不知道楚母在家能闹成什么样子。
  唐沁说她也想家:“不过我进宫是想荣华富贵来的。”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选我进宫的那个内侍说了,咱们这一批是为了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才来的,我估计我是成不了太子妃了,但是能当个良妾也好。”
  姜肆手一顿:“太子妃?”
  难怪韩内侍那样着急,起初姜肆以为只是永巷令要往上进献美人,所以要从民间笼络人,她还骂了薛准两句老色批,结果是选太子妃?
  她有点点心虚。
  唐沁却没发现,连连点头:“是啊!姐姐不知道吗?当今太子已经二十一了,听说前几年前朝的大臣们就在催太子成婚,只是陛下说年纪小不着急,今年才开始的。”
  姜肆顿了顿,问:“太子是陛下的第几子?”
  唐沁瞪大了眼:“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太子是嫡长子啊。”
  姜肆脸色怪异,第一个反应是,薛准这二十年,就没生下来几个孩子?第二反应就是,这个太子,是不是她的儿子薛檀?
  她死之前是和薛准有个孩子的,取名叫薛檀,年纪才一岁,一岁前是她亲手带大的,如今算起来年龄恰好能够对得上。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死之前薛准就有个私生子,而她的孩子在她死后也死了——要真是这样,姜肆保准冲到未央宫去跟薛准同归于尽。
  她默默看了一眼唐沁,这姑娘长了一张圆圆脸,看着多少有几分天真可爱。
  只是姜肆有些警惕,她在宫里呆久了,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不是每个看着无害的人都是无害的。她不敢对眼前这个姑娘下定义,但怎么说,大家都是刚入宫的家人子,从前也只是良家子的出身,这姑娘能知道这么多消息,也是很让人侧目的。
  她心里注意,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说:“我是才进宫的,以前不过是个小县城出身,不知道京都的消息。”
  唐沁噢噢两声:“那难怪了,我是京都人。”
  姜肆松了口气,本来还想着该怎么挣钱出宫,这会儿却犹豫起来了。
  刚知道这是二十年后的时候她惊愕不解,一边有些想知道真相,一边又实在畏惧,怕薛准二十年前是真想杀她,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她下意识地就想趋利避害,也就是远离薛准。因为不管怎么样,她已经重来一辈子了,紧抓着前世不放没什么意思。
  现在她十八,薛准四十,总不能两个人年龄差距这么大了,她还想着再续前缘吧?
  再说了她已经换了一个身体了,平白年轻两岁,好好活着才是正经的。她对皇宫可没什么好念头,杜府是魔窟,皇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就仗着自己对皇宫的熟悉才赌了一把。
  然而现在已经是二十年以后,她再了解皇宫,也不能跨越这二十年的时间差距,进了宫,她只觉得既熟悉,又分外的陌生。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是疯了才会继续呆在这里,她对薛准是有爱,可是爱也不能当饭吃,谁吃饱了撑的要和二十年后的丈夫再继续卿卿我我,再多的爱,过了时间,也就消磨干净了吧?不说她,就说薛准,现在他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是一个问题。
  可现在她又迟疑了——薛檀还在。
  她不想见薛准,却想见一见薛檀。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当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体弱多病,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大好了。
  唐沁还在叭叭叭:“我跟你说,太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一点,可我听别人说他长得极好看,像极了先皇后,品行也好,再说了,他还是唯一的储君呢。”
  姜肆可耻地心动了一下,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儿子!
  也不知道他在宫里过得怎么样,薛准那个狗男人会不会对儿子不好?他都是个老男人了,要是因为自己死了就虐待薛檀可怎么办?
  她可怜的孩子——爹不疼娘不在,就像地里的小白菜!
  唐沁眨了眨眼,在她眼里,旁边的楚晴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特别悲伤的事情一样,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母爱和怜惜。
  嗯,她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和别人是进来选太子妃和良妾的,而对面坐着的这位大美人,是来竞选太子的娘的。
  总之透着古怪。
  唐沁根本不知道,本来姜肆还在琢磨着怎么快速出宫的,现在她已经改变主意了,不仅不出宫,她还要去太子宫见一见太子。
  窗外的万佛塔沉默肃立,塔檐尖上系着的风铃叮当作响,随风送入了永巷里。
  随着风铃声而来的还有隔壁入选的家人子们高昂惊喜的讨论声:“什么!三月十五陛下和殿下要去万佛塔礼佛?”
  姜肆头发已经半干,这会儿也不急着擦了,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位家人子的嗓门颇大:“可是咱们才入宫,还在学规矩呢!石舍人肯定不会让咱们靠近万佛塔的。”
  “说的也是,这不是一个机会摆在咱们面前却没法子吗?唉!”
  隔壁声音暂歇,想必很是垂头丧气。
  姜肆也跟着叹了口气——她一个家人子,这会儿哪有机会进太子宫?只怕还没出永巷就被逮回来了。
  旁边唐沁倒是说:“管着咱们永巷的就是石舍人,听说他今年都快五十了,很早就在宫里伺候,资历早就够了,只是一直没挪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二十多年前就在宫里的石舍人?莫不是石中意?
  姜肆微微皱眉,从记忆里慢慢翻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第4章 第 4 章
  她对石中意的了解一般,对这个名字耳熟还是因为薛准。
  薛准年轻的时候不得宠,皇帝皇后都不喜欢他,连带着在宫里头的待遇也很差,每每进宫,不是在挨骂,就是在茶房里坐冷板凳,石中意就是茶房里伺候的人。
  那会的石中意才刚进宫,认了大太监当干爹,被分配到了茶房,虽然有干爹,可到底是个太监,别人都不待见他,唯有薛准对他还算客气,有一回不知怎么的太子看石中意不顺眼,罚他在茶房里头跪着,是薛准故意泼茶水弄湿了石中意的衣裳,用怕皇帝看见的借口把人使唤下去的。
  薛准和姜肆提起这事儿的时候说石中意也是可怜,小孩一个,伶仃瘦骨。
  他的话姜肆向来只听一半的,这孩子是有些可怜,受了太子的无妄之灾,可薛准也不是那么善良好心的人,不过是想施恩罢了。
  往后石中意果然成了他们埋在未央宫的一颗钉子。
  想明白这人是谁以后,姜肆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到了永巷,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熟人总比不熟的好,至少能投其所好。
  不过她也没跟傻子一样直接去找石中意,而是找了石中意手底下的人——她这张脸可不能让宫里的老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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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地方,她才看见来找石中意徒弟的人那样多,小小一个居室围了好些人,除了刚进宫的,还有些是在宫里呆了有几年的人,都是想托关系去万佛塔。
  姜肆淡定地站在了人群里听消息。
  “怎么都是人啊!”
  “废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过来的?大家都想着接近太子,万佛塔是最好的机会。”
  “呃……可是陛下不也是要去万佛塔吗?难道不能是奔着陛下去的?”
  姜肆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这会儿听到更感兴趣的,便不动声色靠了过去,先看了一眼对话的两个人。刚刚说话的是个一看就年轻的小姑娘,还带着一点儿两广的乡音,脸上是纯然的迷惑不解,另一个看着年纪更大一些,面上是宫里头训出来的表表准准的很“规矩”的表情。
  两个人都是两广口音,显然是同乡。
  年纪大些的那个瞥了一眼靠近的姜肆:“陛下都四十多了,谁傻了放着年轻有未来的太子不亲近,跑去接触陛下?”
  她朝姜肆点点下巴:“你说是吧?”
  姜肆被发现也不意外,她本来就光明正大站过来的,人家识破了也属正常:“你说的对,太子年轻有为,陛下年纪都大了,谁还喜欢,咱们又不是变态。”
  那年纪大的就满意地点点头。
  年纪小的面露难色,弱弱地说:“可是陛下也才四十……”
  姜肆肃着脸:“他都四十了,咱们才十七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呢!你想想家里的父母,是不是和陛下年纪一般大?”
  本来这一块儿的人就多,她这样一说,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见了,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琢磨了一下,觉得她说得挺对的,她们还都年轻,要是能嫁给更年轻的太子,谁还考虑老黄瓜啊!
  咳,话糙理不糙嘛。
  没一会儿,石中意的徒弟小常子就出来了,一圈人蜂蛹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往他身边塞。
  姜肆站得挺远,没跟着挤过去,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才到了他跟前,把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
  结果还没递完,就看见小常子摆手:“别送了别送了!她们跑得太快了,还得我等会费力气给她们送回去,烦死了。”
  姜肆低声:“常舍人,你不看一看礼物吗?”
  她声音本身偏清脆,可特意压低的时候却软软的,听着挠耳朵。
  小常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嚯!”好漂亮一姑娘,柳叶弯眉樱桃口,底层家人子的统一服饰是暗红色的,这暗红色反倒衬得她面目格外白皙,再一笑,便似冬日的冷雪消融一般。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想起了他师父说的话。
  石中意说,如今宫里头新进了许多家人子,人多了,竞争也就大了,每个人都想着出人头地,那必定是要走关系的,别人可以收她们的礼物,可他和小常子不能收。
  小常子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石中意笑得意味深长。
  小常子还是不懂,可他有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师父的话,师父说东他不往西,拿驴鞭子抽他都不带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