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听出了司樾的意思,她不会再主动向天界挑事,可她不认为天界会就此放过混沌。
师父似乎并不看好两界的关系,认为早晚还是会产生摩擦。
“您还恨天界么?”恒子箫试探着问道。
司樾一哂,“真要论起来,该是他们恨我,死在我手上的神仙太多了。”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恒子箫的问题,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语气。
他想,师父是个豁达之人,过去那么久,她或许不恨天界了,只是对师祖、对柳娴月的死还没有彻底放下。
这细鲠在师父喉咙里扎着,虽然难受,但已不致她为此暴怒发狂。
她不会再为旧怨去向天界宣战了。
瞥见司樾头上的柳枝,恒子箫心中涩然,出口的却是:“师父,我听娋姑姑讲了你们相识的事。她说,您从一开始就格外偏爱姈姑姑,把她视为娘亲一般。”
“啊…”司樾低吟一声,坦言道,“这么说也无错。我把媿姈当娘,可对媿娋,那是当成了祖宗。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
“师父为何如此顾忌她?”恒子箫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难道那媿娋不是师父的属下么?
司樾低头抿了口茶,哼笑道,“我何止是顾忌她——早些年的时候,她俩都难伺候。”
“这是为何?”前半句恒子箫能够体会,但“姈姑姑为人和善、做事周全 ,她也难相处吗?”
“她再是和气,本质也是厉鬼化妖。”司樾道,“媿娋应该和你说了她们的原形。”
恒子箫记得,媿姈媿娋二人,是由数百怨女活杀制成。
“与其说是乐器成精,不如说是怨气的集体。”司樾道,“每逢她们制成之日,组成或是依附她们的怨气便出来作祟。遇见我之前,她们靠虐杀男人捱过这段时间,遇见我之后,她们来了混沌。”
“那时候她们妖力极弱,在混沌可没有能供她们随意虐杀雄性,所以这每年的怨气就都发泄在了我一人身上,足足四千年才彻底消气。”
司樾摸了摸自己的脸,“媿姈发作时可比媿娋难缠,得亏是我,换做旁人早就被她们折腾死了。”
恒子箫还是不懂,“所谓‘发作’是何症状?”
司樾仰头,在潆渟的水汽中咋了下舌,“说来话长。我懒得讲,你过来,自己看。”
恒子箫好奇地往前挪了半步,司樾嫌他动作慢,一掌扣住了他的后脑,把他的额头按了下来,使两人眉心相贴。
恒子箫脸上一烧,刚要后退,便有一股涓流般的魔力流入了他的神识。
司樾从未对他传过记忆,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瞬间,恒子箫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司樾过往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一一搬演。
他闭上眼,沉浸在司樾的回忆中细细看去,见到了媿娋口中,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
此时的司樾比媿娋描述的大了几岁,看着有十七八的身样,所立之处乃是混沌宫入宫的那条走廊。
这已是混沌宫建成、司樾称王的时期了。
“主人!主人!”
恒子箫见红枫从廊的另一头急促跑来,还不等站停,便喊道,“您终于回来了!”
青年司樾没有说话,自她身后传来一儒雅的男音。
他问:“是媿娋?”
“嗯。”司樾松了松衣襟,“我先走一步。”
恒子箫立刻意识到,在师父身后说话的人是柳娴月!
他正要看看柳娴月是何模样,司樾却没有回头,她径直消失在了廊上,瞬息间移至媿娋的门口。
媿娋院外,宫仆们皆瑟瑟发抖地低着头,司樾刚到,便听紧闭的殿门里传来一阵长啸。
这啸声似鬼泣似兽嚎,其中痛苦,皆化为恐怖刺耳的凄厉之音,任何人听了都不免毛骨悚然。
司樾抬手,推门进去。
门内怨气冲天,上百道黑红交织的残魂在殿内横冲竖撞,发出呼呼冤鸣。
司樾反手关了门,将这不计其数的戾气锁在殿内。
她视线扫去,内殿中央的地毯上,跪趴着媿娋。
媿姈头发散乱,金簪朱钗摇摇欲坠地斜在一旁,身上的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自颈部向上,漆黑的血管暴突出来,如细蔓一般蔓延至两颊。
数道墨黑的怨念缠缚着她,像是要将她活活勒死,其中,有束一刺目的红魂绞在她脖颈间,勒得她呼吸不畅,哧哧喘气。
这是司樾眼中的景象。
修为低于媿娋者并不能看见这些怨念,常人眼中,此时媿娋反而愈添两分病态的美艳,随着她痛苦喘息,这间华丽的寝殿也愈发馥郁,充斥着一股甜美醉人的暖香。
恒子箫没有在司樾的记忆里闻到任何味道,两姊妹发作时的场景,司樾已习以为常,她在进入殿内前就熟稔地关闭了嗅觉。
不是为了抵抗美人香的效果,只是为了让自己鼻子好受些。
听到动静,地上的媿娋立刻支着上身望了过来。
那一双眼睛猩红如血,此时的媿娋已然成魔。
她盯着司樾,覆满黑色血管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抹诡异的艳笑。
在她的凝视下,司樾掸了掸袖口裤子,做最后的调整。
做好了准备,她往媿娋处走去,媿娋也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全然消失,所有精力都对准了这个闯入她领地的青年。
她娇笑着,双手撑在身后的软毯上,挺着腰,冲司樾抬起那只戴着金铃的脚。
“郎君~”这一声余音三绕,听得司樾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蹲在了媿娋面前,如她所愿握住了她的脚。
“直接来吧。”司樾对神光涣散的媿娋道,“别客套了。”
话音一落,媿娋便猛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死死扣住了司樾的脖子,仇恨似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骤改之前美艳,整张脸为恨意所狰狞。
“你、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她蓦地翻脸,眼睛瞪大到了极致,那猩红无神的瞳孔深处爆发出强烈的憎恨。
“我给你王家生了多少儿子!这么些年,你要我去伺候那一帮男人,我哪次没去!
“我挺着肚子在外头给你们一帮爷们取笑逗乐,他们逼着我喝酒,你这个乌龟软蛋不给我出头便罢了,还要跟着一起起哄——我肚子里是你王家的种啊!你知不知道!”
她骂得破了声,腾出手来一巴掌扇在司樾脸上。
司樾任由她打,啪的一声偏了脸,媿娋却又暴怒起来。
“混账!混账!我原以为跟了你能够过点安生日子,你要什么我都依着你!勾栏里存的那点子嫁妆全都卖了,只为给你做新衣、买酒菜、还赌债,你打我、骂我、带着一帮男人来家拿我取乐,我都忍了,现在你看上了别的女人,竟要把我给卖了!”
她又是一掌掴下去,吼道,“王利民,你娘的还是不是人!”
这一掌,媿娋的长甲划破了司樾的眼角。
鲜血流经她眸下,在黏稠的血色中,她瞥见绞在媿娋脖颈上的红魂颤动起来。
它激动地发颤,也就松开了些许对媿娋的束缚。
最初的第一波情绪发泄之后,司樾抬手,覆上了媿娋的后脑。
她看着媿娋,开口,诚恳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
听到这话,媿娋一愣。
她沉默片刻,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两分,伏在了司樾颈旁。
殿内安静下来,然而不过片刻,司樾便在耳边听见一声沙哑的喃语。
“我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下一刻,一柄金簪蓦地刺入了司樾的心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尖锐的笑声蓦地响起,媿娋起身,痛快而疯癫地狂笑着,“晚了!都晚了!老娘活不成了,你得给我一起陪葬!”
她五指紧握着那柄金簪,在刺入之后又猛然拔起,以十成的力道再度刺下。
“王八蛋!你这畜生养的!”她叫骂着,手里的长簪一下又一下凿进司樾的胸口。
司樾没有喊,可媿娋却是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我想着,只要你来,你来接我,我就还和你好好过……”
“可是你——”她眦目高吼,“你到最后也没有来!”
那金簪一大半都插.在司樾体内,媿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这就完了!我受过的苦,如今也要叫你尝尝!”
说着就扣着司樾的头往桌角撞去。
司樾像个绵软单薄的布娃娃,随媿娋任意摆布。
媿娋扣着她的头猛砸桌角,连砸数十下,又一把推了旁边人高的瓷瓶往司樾身上砸去。
哐的一声,瓷片飞溅,碎了一地。
司樾坐在满地碎瓷里,媿娋恨意未消,红着眼扑来抓她。
“诶诶诶——”司樾一抬手,清除了地上的碎片,望着媿娋那双赤足,伸手扶住她,“姑奶奶,小心您的脚。”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媿姈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往墙上推去。
整整三日,司樾一声不吭,只有媿娋骂到哭泣时对她道两句歉,以及在媿姈误伤自己时去扶她一把。
除眼角那一抹擦伤外,不论媿娋如何折磨司樾,司樾身上也不见伤口。
三日间,那缕缠在媿娋脖子上的红魂越来越淡。
第三日的早上,当曦光透过窗户,照进沉闷的大殿时,那缕红魂终于没了力气。
它如云烟一般,彻底消散在了世间。
怨气消去,伴随着屋外恢复的鸟啼虫鸣,在司樾胸口昏睡过去的媿娋睁开了眼。
她眸中的红意褪去,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意识回笼,媿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起身去看身下的司樾。
“司樾!司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