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宁楟枫和凌五。
两人刚从澡堂回来,扫了眼炕上的恒乞儿,没有叫他,兀自上了炕。
宁楟枫坐在炕上,凌五单膝跪在他身前,替他脱了鞋。
他没有给宁楟枫脱衣,只把斗篷挂了起来。主人睡前还得看上好一段时间的书。
将小几放到空出来的炕头后,凌五取出一块照明石和一茶壶,给宁楟枫沏了杯热热的花茶,如此宁楟枫便可好好看书了。
宁楟枫看书时凌五便跪坐在一旁,添茶倒水,等候吩咐。
“主人。”在宁楟枫取出书来时,凌五忍不住唤了一声,目光朝炕尾的恒乞儿扫了过去。
他实在没法放心让主人和这种人待在一起,倒不是歧视对方的身份,而是担心他把虱子和什么感染病传给主人。
宁楟枫明白他的意思,抬手道,“传闻司樾真人生活用度极其节俭,我要想成为她的弟子,就必须融入平民百姓之中。”
“主人这般诚心,天亦为之动容。只是…”凌五迟疑道,“所谓的司樾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今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或许她只是裴玉门包装出来的噱头也未必。”
“若真有本事,裴玉门何至于还是一介小宗?主人为何要为了那些模棱两可的传言拒绝昇昊、禛武、珖月三大宗的邀请呢?”
“我也尚有疑虑,”宁楟枫垂眸思忖道,“不过方才山长亲口对我说了,三日后司樾真人会莅临学院,日后每月都会来指点授学。她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一个月内便见分晓。”
“纵然她是位绝世高人,可司樾真人出现的二十年间,从不收徒……”
“那必是因为裴玉门弟子资质低劣,入不了真人的眼。”宁楟枫一笑,“司樾真人此前从未指点过新生,此番既然愿意出面授学,必是有了收徒的打算,即便她看不上我,待我赢了新生比试,便可指名要她做我师父。”
凌五犹有些担忧,“主人,听说那司樾真人脾气古怪,纵然她功力深厚,可若不好好授学,那岂不是耽搁了您?”
他还是觉得不如去三大宗找个有经验的师父靠谱。
“父亲常说,三大宗内部迂腐冗杂。我一心求学,不想去淌那些是非。”宁楟枫打开书来,“君子慎独,若我能克己守心,在哪学都是一样的,若不能,在哪学也都是白费。”
他开了卷,凌五便不敢再开口打扰,只恭敬地跪坐一旁,心里祈求着那司樾是个有真本事的高手,莫要辜负了主人一片赤诚。
第7章
新生入门的翌日早上,裴莘院开始了正式的授课。
和热闹的乙堂丙堂不同,甲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吵闹。
甲堂是整个裴莘院最寄予厚望的书堂,也是最小的书堂,每期都要为了凑满十个学生而苦恼。
恒乞儿在进入书堂的第一刻,便发现了人高马大的恒铁生,但没有见到婷珠。
恒铁生因为身强体壮,成为了从乙堂选拔上来的六名三灵根之一。
他同样看见了恒乞儿,对视之了嘟囔了一句“娘的”。
待在一群比他出身富贵的孩子中,他连引以为傲的口头禅都不敢大声喊出来,只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咕噜噜的听不清楚。
恒铁生纳闷得很,怎么也想不明
白,为什么这瘦不拉几的乞丐也能进入甲堂。
这令他不仅怀疑或许丙堂才是最好的书院?
恒乞儿想避开恒铁生,可惜恒铁生坐在了最后一排,而恒乞儿是绝不会上前排去的。
他待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人群的恐惧战胜了恒铁生,只好坐到了恒铁生对面的席位上。
书堂的座位分成两列五排,宁楟枫和凌五占了第二排的位置,正在和第一排的两个女孩说话。
他们似乎是熟识,一坐下来便以“楟枫哥哥”“蓝瑚妹妹”相称。
名为蓝瑚的女孩是本次裴玉门中唯三的双灵根,也是女孩之中唯一的双灵根。
她身上有着白笙、宁楟枫那一类人的气质,明眸皓齿、清秀灵动,说笑时要用手掩着唇,长了张杏花似的脸。
那身白底藏青滚边的弟子服十分朴素,可在这女孩身上却显得清爽干净。
“楟枫哥哥,昨日可探听到司樾真人的消息了?”她侧过身来,掩着唇问向后桌的宁楟枫。
宁楟枫对她一点头道,“山长说,三日后司樾真人或许会来给新弟子们训话。”
蓝瑚弯眸笑道,“楟枫哥哥是甲堂的魁首,位列前排,司樾真人若是来了,必能第一眼看见楟枫哥哥。”
宁楟枫顿了顿,继而道,“蓝瑚,你其实不必来的。”
除了司樾真人,这裴玉门修为最高者也不过金丹后期,以蓝瑚的资质和家世,来这里实在可惜。
蓝瑚摇头,她摇头时的身体比婷珠那些丫头睡着时还要文静,头上那根银杏簪子挂下来的流苏几乎动也不动。
摇头之后,她轻轻开口,道了一句,“楟枫哥哥所往必是好的。”接着便转回了身去。
恒铁生趴在桌子上,斜眼瞄着前排的人。
他形容不出,但总觉得那些人说话怪里怪气,一点儿也利索。
今日早饭,他也看见了这四人。
四人围坐一桌,蓝瑚和宁楟枫对坐着,两个家仆一边一个,端着金盆躬身跪地,金盆边上还搭着一条白得发光的帕子,这公子小姐便在金盆中净手。
净手之后,这边抬手道,“蓝瑚妹妹,请。”那边挽袖道,“楟枫哥哥先请。”
看得恒铁生莫名其妙极了。
在恒家村乃至整个沫春县,唯一的用膳礼仪就是各家娘亲的一句:“兔崽子——滚回来吃饭了!”
说到饭,恒铁生吸了吸鼻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闻到了一股馍馍味。
一转头,不是错觉。
对过儿的恒乞儿正低着头,抓着一个馍馍啃。
吃着馍,恒乞儿感到了无比的幸福。
就在今天早上,他从暖融融的炕上醒来,学着宁楟枫和凌五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地将那套弟子服穿了起来。
这是冬季的衣服,厚厚滑滑,套在身上,棉花的重量一下子压碎了寒冷。
当恒乞儿把皲裂、肿大的脚套进那双棉鞋后,他在屋里飘飘乎乎地晃了两圈,险些摔倒。
恒乞儿这辈子从没穿过棉鞋。
奶奶在世时,他穿得也只是布鞋,不止是他,恒家村没有几家会给孩子做棉鞋。
小孩子脚长得快,又喜欢往水里泥里踩,洗都没法洗,只有如村长那样的大户人家才会舍得。
好不容易习惯了脚踩棉花,一出门,踏在雪融后的冰面上,恒乞儿呼着白气,一丝冷都感觉不到了。
更幸福的是进了饭堂。
今日的早餐是一个馍馍、半个煮鸡蛋外加一碗小米粥和一叠咸菜。
馍馍、小米粥和咸菜尚在恒乞儿的认知范围内,但那半个煮鸡蛋让他愣怔着不知如何下手。
记忆中,他似乎是见过鸡蛋的。
旱灾之前,奶奶养了一只母鸡,每天都下一个蛋。
这蛋不是拿来吃的,要存起来去换米换布,只有逢年过节时,奶奶会掏一个出来给孙子吃。
但这已经是太久以前的记忆了,旱灾第一年,奶奶就不得不把鸡卖了。
三岁以前的事,恒乞儿实在不太记得,他对着那半个鸡蛋发了会儿呆,然后拿起来往嘴里塞。
卡啦……
掉了颗门牙的嘴把鸡蛋和鸡蛋壳咬得咔咔作响。
恒乞儿嚼着蛋和蛋壳,心想,这东西真香。
他躲在角落里细细品味这顿早饭,来得晚走得也晚,到最后饭堂里几乎没有学生了。
恒乞儿要走的时候,被厨娘叫住。
“孩子,”她对恒乞儿招手,恒乞儿后退了半步,在原地警惕地盯着她,随时准备掉头跑。
他不过去,大娘过来了。
她从桶里拿了个剩下的馍馍塞到恒乞儿手里,小声对他说:“白笙道长和我说了你的事。拿去吃吧,以后肚子饿了就来找我。”
就这样,恒乞儿获得了一个额外的馍馍。
在恒铁生震惊的目光下,恒乞儿一口一口地吃着馍。
他并不知道书堂是何等神圣的地方,也不知道仙人和读书人对食物有着毫无由来的蔑视,他只知道抓紧一切机会,把到手的食物第一时间吃下肚去。
于是,当山长进入甲堂时,第一眼就锁定住了角落里偷吃的恒乞儿。
“恒大!”戒尺砰的拍在墙上,整个甲堂的孩子都颤了一下,一脸惶恐地看向山长。
唯独恒乞儿,依旧低着头吃馍馍。
见他如此无礼,山长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次戒尺,喝道,“恒大!”
孩子们都懵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堂课先生就在门口吹胡子瞪眼,也不知道“恒大”到底是什么东西。
恒乞儿也隐约察觉出了气氛不对,紧急状态下他来不及品味食物的美好,三两口急急咽下,先把吃的放进自己肚子里再说。
“恒大!”眼见自己连叫两遍对方都毫无反应,反而吃得更快了,山长气得血气上涌,戒尺指着他微微颤抖,厉声喝道,“玷污书堂、目无师长,你给我去走廊罚站去!”
当戒尺指向恒乞儿后,众人才明白恒大是什么东西。
恒乞儿没有名字,白笙将他带回后,登记时考虑到“名由父母师长赐”的规矩,没有冒然替恒乞儿取名,遂按照他在家中的排行,暂记“恒大”二字。
恒乞儿迷茫地回视着山长,旁人不知道恒大是什么,他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山长愈加怒不可遏,“还不滚出去!”
这句话终于是恒乞儿熟悉的内容了,前面那些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唯独这句是明白的。
他遂起身,顺从地走出了书堂,往饭堂方向去了。
“你——”看着他越走越远,山长一挥广袖,一股罡气裹挟着恒乞儿,将他向后扯去,定在了甲堂的走廊上,接着便传来愈加严厉的喝声,“谁让你走的,给我回来!在走廊好好思过!”
恒乞儿一惊,刚才不知是什么东西拉扯着他,将他腾空两尺,落地后也动弹不得。
“念你是初犯,今日不多罚,只在这站三个时辰,不许吃晚饭。”山长皱着眉道,“中午之后把你那头发好好理理,若我再看见你披着头发四处乱逛,便直接将你逐出裴玉门,往后永不招录!”
他进门后立刻注意到恒乞儿不是因为他偷摸吃馍,而是那身乞丐似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