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丁双鱼何尝不知道。只是她生性倔强好胜,才会这么多天都非要跟赖疙瘩对着干。可这一天天下来,她半点法子没有,肚子饿却是扎扎实实的。再有,她还要给女儿攒学费,不光是州学,眼看再过几个月,公学的束脩也该交上去了……
她又叹了口气。一瞬间,这个身材结实、面容坚毅的女人就好像矮了一截,眉眼里那股子气也消了不少。
“唉……这样也好的了。”
两个女人商量定了,庄夜却撇了撇嘴。他低声说:“太天真。”
确实,她们想得太天真。
因为第二天一早,丁双鱼的店就被砸了。泡好的绿豆遭了殃,珍贵的冰和糖也未能幸免。不知名的匪徒本可以抢走这些东西,却故意要让它们倾倒在地上,更泼了粪水。
“有家食铺”前臭气熏天。
这下,不仅往来行人全部掩面,连街坊邻居都纷纷愤怒起来。他们找不到罪魁祸首,更不敢也不愿去寻赖疙瘩的麻烦,便将怨恨尽数倾斜到丁双鱼身上。
“丁老板,做生意还是要和睦四方的!”
“丁老板,我们素日照顾你,你怎好给我们添麻烦!”
“丁老板……”
又有巡逻的县衙捕快姗姗来迟,一来就威风凛凛地呵斥众人,还立刻就认出丁双鱼,喝道:“污染街道有违律法,那妇人竟敢!来,速将她捉拿归案!”
若不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捂着鼻子、满脸嫌恶,这份威风必定能更壮大些。
官兵一来,民众即刻噤声。
丁双鱼握紧了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民不与官斗,这种恐惧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中,况且那些人官服笔挺,腰间配笔又带刀,都是华丽耀目,满是律法威严。
她只能挣扎出几个字:“冤、冤……不是我们哪……!”
云乘月再忍不了,伸手将她往身后一护,就想要站出来说话。
“几位官爷……!”
她话刚开了个头,胳膊却被人猛地一拽!回头一看,竟然是庄夜。
庄夜此刻正满脸堆笑。不仅满脸堆笑,他还略佝偻着腰,整个就是“点头哈腰”的写照。
“对不住官爷,对不住对不住!咱们这臭气熏天的,污了几位官爷的眼,小的一定马上收拾好,马上收拾好!”
这低眉顺眼的模样、熟练奉承的言语,半点看不出冷峻威严的飞鱼卫模样。
他不仅自己赔笑,还强行把云乘月拉着,摁着她非要让她也低头。丁双鱼也总算反应过来,立刻跟着连连鞠躬道歉,再三承诺将街道立刻复原。云乘月愣愣半天,咬着牙,也低了头。
捕快们被捧舒服了,为首的那个左右看看,面上滑过一点不情愿,却还是开口说:“念在尔等还算懂事,交白银五两上来,此事便算揭过。”
丁双鱼当即失声:“刘捕头……!”
刘捕头眼睛一瞪:“嗯?!”
庄夜当机立断,一把按住丁双鱼,赔笑道:“是是是,一定如数奉上!”
刘捕头方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算你识相。”
丁双鱼站在一旁,嘴唇颤抖着,眼神发直。
白银五两?那就是五千文,五千铜板,得赚多久!经过这些时日,云乘月已经对货币换算很熟练,是以陡然心痛起来。她垂头抬眼,见老板娘那可怜无助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心痛里又烧出更多的怒火。
这太荒谬了。明明他们才是受害人,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这些捕快从没这么早来这平民区巡视过,今天偏这么巧,说没鬼都不可能。
然而——
她能如何?她能如何!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修为低微、无所依仗的小小修士,连养活自己都艰难,还想替谁出头!要是她的玉清剑还在,要是她的书文还在,要是她提笔写字的力量还在……
念头滚烫,烧得她内心也滚烫。在这异常的炙热中,云乘月的眉心识海泛出了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及,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摆脱束缚。
但只有这短短的一瞬。而云乘月因为太过专注于克制情绪,也并未注意这点小小的异常。
这场清晨的闹剧,很快便散了。
丁双鱼身上自然没有白银这样的贵重货币,因此不得不回返城北家中,取出积蓄,才能拿去县衙上交。说是白银五两,实则又要多给盘剥几两,这钱才能交得上去,那“罪”也才能免了过去。就这样,也要忍那群皂吏横眉竖目,才能千恩万谢地告退。
等再从县衙出来,这个女人再也绷不住,终于是哭了出来。
“那是我大半积蓄,是要存着给阿锦的,现在可怎么办哪……阿锦可怎么办,她是要当修士的啊!都是我这当娘的没用,都是我没用,都是我的错啊……!”
她伏在云乘月肩头,号啕痛哭。半点不敢怪老爷们,声声只能怨自己。
云乘月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老板娘,我来想办法。”
她说,神情平静。
……
这天夜里,天还微微亮着,筋疲力尽的老板娘却已经睡去。睡梦常常是贫苦之人一天中最甜美的时光,也是他们最夺不走的快乐。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一间民宅,局促地挤在两栋房子之间,却到底是个带院子的正经屋子。这里就是丁双鱼多年努力买下来的小家。
云乘月蹲在院子里。她正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
庄夜正闭目打坐,被这细碎的“唰唰”声吵得烦躁。他不得不睁开眼,耐着性子问:“云道友在做什么?”
问是问,实际他眼神已经往那头瞥去。相比人的回答,他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刻在飞鱼卫骨子里的习惯。
借着极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原来她不断重复写着一个字:永。虽然是一个字,但她将篆书、隶书、草书、楷书,一一换着写,笔法还各有变化,所以他才没能只凭听觉识别这个常见的字。
飞鱼卫那本能的狐疑升了起来。
“云道友在做什么?”
庄夜站起身,走了过去。
云乘月没有抬头。
“写字。”她说。
“‘永’字八法是每个习字者都要学的基础课。‘永’字包含了书写的所有法则,如何写出饱满的横竖、如何运出雄厚的笔势、如何牵出锐利的笔锋,都能通过这一个字来一一学习。我刚接触的时候,觉得这件事很神奇,明明我们有那么多字,明明书法一道如此复杂深邃,为何又说区区一字便能涵盖所有?”
“于是我思考了很多答案。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所以一字就是千万字?禅宗有云,一言万法,大约用在书道上,就能有一字万字。三千大道,万法相通,便是如此吧?”
庄夜盯着那些“永”字。他没有打断她,反而仔细思考着她说的话。这不仅因为云乘月是他的监视对象,也是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是白玉京都公认的天才,甚至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岁星星官,她愿意论道书法,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但‘永’字八法只适用于楷书。”庄夜观察着地上那些凌乱的笔画,略一迟疑,“而云道友现在书写的不止楷体。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相通之处?”
同一个字在不同字体中,不仅是写法不同,很多时候连含义都不一样。庄夜只学过楷书,对篆书只囫囵吞枣地了解过,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论学识,他终究是比不上这些世家出身……他心里有些挫败,不过他克制住了。他向来习惯克制这种微妙的挫败。
云乘月仍然没有抬头。此刻,她眼里心中都只有地上那一个个文字。
终于,她收回手,将那末端秃了的细木条扔在一旁。
“不,没有。”她说。
庄夜一愣:“没有?”
“没有相通之处。但是,如果想有,也可以有。”
庄夜听得有点头疼,却还是努力想了想,可惜终究不明其意。他犹豫一下,郑重道:“还请云道友赐教。”
云乘月方才抬头,微微一笑:“其实想通之后很简单。‘永’字是我们掌握楷书基本笔法的工具,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我们掌握文字,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追寻大道。”
“正是。文字也好,字体也好,都是为了抵达大道彼岸。”她站起身,颔首道,“换言之,只要能够抓住大道精髓,写什么字、怎么写,还不是全看自己?”
听到这里,庄夜一个激灵,忽觉不妙。他不自觉压低声音,喝道:“等一等,你这岂不就是意趣之道的论述?重意趣而轻法度,我不能够赞成!”
作为白玉京飞鱼卫,他当然是法度之道的奉行者。也只能是。
云乘月却摇头:“我曾经也以为意趣就是道。但实际上,道就是道。意趣只是‘道’的一部分,法度也同样如此。缺了谁都不行。”
这下,庄夜更听不明白了。他思考着,眉毛不知不觉越皱越紧。苍天在上,他当飞鱼卫预备役时上的课也没这么难懂。他有些想问,却又觉得几次三番发问有些挂不住脸,便又迟疑住了。
看出了他的纠结,云乘月“哈哈”笑了两声。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真心的、轻松的笑。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是新月,诸天星斗光耀,宛如丝丝缕缕命运缠绕显形,俯瞰着茫然的人世。
“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世上有那么多书法,也就衍生了那么多道理。那么多先贤,那么多大能,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如果一一去学,一一去想,那一辈子也学不完、想不完。那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抓住真正的‘道’?”
宛如被她的动作蛊惑,庄夜也抬起头。他看见她手指移动,恰好勾出了五曜所在。最后,她的食指停在了岁星的位置。
五月夏季的夜空,岁星明亮异常。它如此耀眼、清晰,以至于那略带金色的光芒都像在微微颤抖,从中又泛出一丝深沉的红。时间越接近子夜,它就越走向穹顶,宛若君临整个星海,或者君临所有命运之上。
庄夜喃喃道:“怎么……抓住?”
星空下,他看见她的微笑缓缓上扬。这神情应该是熟悉的,因为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温和的、平静的、优雅有礼的,大部分时候都带着微微的笑意。可应该熟悉,偏又显出陌生:好像一团缥缈疏离的雾气,忽然在地上生了根。
——她的神情里,多出了某种凝实的、沉甸甸的东西。他绝不会看错。
她的声音也变得更有分量。她说:“真正的道只属于自己。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经历,用心中最真实的、最深刻的感情,用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方式……写出来!”
庄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迷离的目光猛地缩紧,死死钉在了那女修的手上。他看见她的手指缓缓移动,恍惚就像看见一支古朴的毫笔运转,将墨色四下铺开。
以手代笔、凭空而写,并不少见。可为什么……他会产生“古朴”这类念头?紧接着,当庄夜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他更惊愕了:等等,难道说云乘月在……她在观想书文?
荒谬!
观想书文,应该是从既有的字帖中去观想,从未听说有人能凭空臆造书文!
只有神话传说中,才会说到古时候有飞仙降临,指月观星,教人领悟大道奥妙……
他正恍惚之间,她却已经完成书写。她翻掌如花,一把将什么东西抓在了手中。
庄夜脱口而出:“那是什么?”
书文?不,不可能。且不说他们两人如今修为被封,连书写能力都失却大半,且不说此地没有任何观想的条件,就退一万步,假设她真的在观想书文,那么观想成功的刹那,四周必定灵气波动、显露异象。
而现在,庄夜敢用飞鱼卫的前途发誓,四周的黑夜依旧安恬悄然,没有任何异样。外头打更的声音还在悠悠回响。
可就在这一刻,女修侧头看他。她依旧含着微微的笑,只是现在,那点微笑更扩大了一些。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她伸出手,掌心有一样漆黑、略微反光的东西。那是一枚书文,全新的书文。
——怒。
笔法并不成熟,结字也略显别扭。这样的字如果写在纸上,庄夜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做灵文都嫌不够格。